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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五月,天就罕见地热了起来,这热有点不寻常,燥燥的。光焰洒下来,能看到灰尘在空气中蒸腾,河水的声音比前几天更加有气无力,路边的狗尾巴草和路上的人都蔫不拉几,甚至还有几只早破土的夏虫趴在树上徒增烦扰。天上没有一丝云,只留太阳耀武扬威,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儿。
呸!
撒贝宁对着天空使劲啐了一口,单手插着裤兜吊儿郎当地走,还不忘用灰扑扑的球鞋踢石子,书包也单肩背着,一晃一晃的。这鬼天气一点风都没有,还这么热,害他现在就得把压岁钱拿出来吃冰棍。
他今天又在学校揪女孩辫子了,还把新捉到的甲虫放到人家书包里。小姑娘一拉拉链看到黑亮虫子“嗡”得飞出来,吓得嗷嗷叫。班主任揪着领子把他扔出教室,用食指指着他鼻子抖了好半天,然后恨恨一收手,气急败坏告状去了。
谁在乎呢,反正撒贝宁不在乎,他还靠着墙翻了个白眼呢。
找了个常去的树荫躺下啃绿豆冰,真安静啊,时间都是静止的,透亮的光提升了所有色彩的饱和度,看起来不再真实,重力失去作用,人仿佛在升起,能听到太阳移动和鸟儿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他盯着头顶的悬铃木发呆,这颗树很大了,一看就活了很多年,每年二月底开始发芽,到五月就长出许多枝叶,郁郁葱葱挡住视线。它为什么能一直长?每天扎在一个地方不无聊吗?撒贝宁想不通,只好透过缝隙看不远处的山,也是绿的。
他从出生就活在这两片绿之中。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县城,当然,依山傍水是好听的说法,这的人没本事翻过那座小山的时候就会说,还是咱这环境好,依山傍水的。切,撒贝宁叼着刚薅的草叶,用舌头颠着玩,对此非常不屑。
太懦弱了,他想,我才不要安于现状,活在一个楼不超过五层的地方,一个小卖部,一个五金店,三家面馆,河堤旁的柳树有四十八棵,街头的大黄狗昨天偷鸡被人打断一条腿,一条半沥青半土路从这头通那头,下雨天溅泥,街坊邻居熟得连你家存折放哪都知道。我,撒贝宁,要出去闯荡。听说最南边有个叫深圳的地方,有全是玻璃的高楼,还有整晚整晚闪着的霓虹灯,任谁都管你叫靓仔,他想去看看是不是真像张卫国说得那么玄乎。妈的,想起来就生气,张卫国是隔壁桌的,仗着他爸经商见过几次世面,嚣张得不得了,等老子干出明堂了就拐个城市妞过日子,开着小轿车回来,羡慕死你,嘿嘿。饿了饿了,回家看看我妈今天做啥好吃的。
他抬起腿比划两下,轻轻巧巧一个鲤鱼打挺,少年那点远大志向就随着裤子上的土被拍散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文人在词里这样说。
本来他是能一直这么混账下去的,他也这么想。
热了好一阵,终于开始下雨了,大人小孩都挺高兴,张卫国他爸借着下雨洗了个车,锃亮,逢人就说,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撒贝宁也高兴,一下雨河堤边就有大蜗牛可抓,男孩们总是在比大小上有不一样的热情,不管是蜗牛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这项比赛开始至今他就没输过,只等着傍晚雨小了出门,今天老爹大发慈悲赏了五毛钱,还能买瓶汽水喝。
傍晚很快到了,但雨没有小。这场雨越下越大,两天之后隔壁县传来溃堤的消息,紧接着是他们。河水在那天凌晨漫过堤坝,嘶吼着扑向还没苏醒的人们。
这是九八年特大洪水。
撒贝宁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漫天黄水,他小幅度转着头,有点迷茫。嘴无意识地张着,耳朵里全是嘈杂的电流声,眼前的景象也雾蒙蒙的,整个人像裹上了一层塑料膜。爸?妈?好像嗓子有点哑,还很痒,他咳嗽起来,拼命地咳,意识终于回笼,疼痛也随之到达,这才发现胳膊上划掉一块肉,伤口泡久了皮肉都泛着白。耳边的嗡嗡声也消失了,巨大而清晰的外部噪音涌进来,是水流混着哭喊和求救。他终于想起应该往四周看看,但是洪水中还能看到什么,只有漂浮的各类物品、七八米高挂着杂草的电线杆、泡胀的人畜尸体、他最喜欢的那棵悬铃木。
和挥之不去的噩梦。
救援队伍是黄昏到的,某一块补天石看不过眼暂时堵了窟窿,为首的中年军官咬着牙流着泪夺过大喇叭嘶吼,快!趁着雨停,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说完就跳了下去,无数战士和渣土编织袋一起入水,用人命换人命。
撒贝宁被捞到岸上的时候天还没黑,在水里泡久了脚下会有虚浮感,包扎的护士姐姐叹口气让他忍忍,其实没什么感觉。头顶巨大的天幕延伸开来,由灰向红渐变,低得触手可及,天上盘着的鸟儿也在哀鸣,水还是那样浑浊,无情得往前流去,流到跟乌云连成一线,倒显着远处的山格外黑,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人很渺小。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等了一天一夜就明白他的父母没那么好运。这对恩爱的夫妻没能一起葬在墓里,反倒成了水鬼。真不知道他们之前做了那么多好事有什么用,省吃俭用资助这个资助那个,还不是随便就死了。
老天并不会因为你是好人就善待你。好笑吧,好人有好报。
撒贝宁十五岁这年懂了一个道理:世界不按任何人的想法运转。他以为自己能握到的未来就跟这场洪水一样,随时间消退得干干净净。家?早就毁了,只留下点瓦砾证明某栋建筑曾经存在。活着的人各自蹲在属于自己的遗迹前翻找,指望能挖出珍贵的宝物。撒贝宁盯着这堆砖石看了会,想了想,从中捡出一个带盖玻璃瓶,装了把土。又站直,把身体折成九十度鞠躬。就这样吧,等父母的钱走完程序了就离开这,可能找个地方当学徒,能打份工最好,饿不死就行,他不会再嫌城市小了。
故事到这本就结束,但谁让世界的运转从不按任何人的想法来呢?有天下午,一个男人顶着暑热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白衬衣和灰色西裤,扎着皮带,干净又清爽,他被人摸了摸脑袋,于是顺着面前的阴影抬头。阳光太烈,只看到一张隐匿在光线里的脸,是错觉吧,为什么蝉不叫了?这个人缓慢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礼貌又温和地说:“你是撒贝宁吗?”
这是撒贝宁第一次见到何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