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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05-18
Updated:
2025-10-28
Words:
84,602
Chapters:
24/?
Comments: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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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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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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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71

【双北】救赎

Summary:

心理医生x文学教授
一个慢悠悠的故事

Chapter Text

刚入五月,天就罕见地热了起来,这热有点不寻常,燥燥的。光焰洒下来,能看到灰尘在空气中蒸腾,河水的声音比前几天更加有气无力,路边的狗尾巴草和路上的人都蔫不拉几,甚至还有几只早破土的夏虫趴在树上徒增烦扰。天上没有一丝云,只留太阳耀武扬威,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儿。

呸!

撒贝宁对着天空使劲啐了一口,单手插着裤兜吊儿郎当地走,还不忘用灰扑扑的球鞋踢石子,书包也单肩背着,一晃一晃的。这鬼天气一点风都没有,还这么热,害他现在就得把压岁钱拿出来吃冰棍。

他今天又在学校揪女孩辫子了,还把新捉到的甲虫放到人家书包里。小姑娘一拉拉链看到黑亮虫子“嗡”得飞出来,吓得嗷嗷叫。班主任揪着领子把他扔出教室,用食指指着他鼻子抖了好半天,然后恨恨一收手,气急败坏告状去了。

谁在乎呢,反正撒贝宁不在乎,他还靠着墙翻了个白眼呢。

找了个常去的树荫躺下啃绿豆冰,真安静啊,时间都是静止的,透亮的光提升了所有色彩的饱和度,看起来不再真实,重力失去作用,人仿佛在升起,能听到太阳移动和鸟儿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他盯着头顶的悬铃木发呆,这颗树很大了,一看就活了很多年,每年二月底开始发芽,到五月就长出许多枝叶,郁郁葱葱挡住视线。它为什么能一直长?每天扎在一个地方不无聊吗?撒贝宁想不通,只好透过缝隙看不远处的山,也是绿的。

他从出生就活在这两片绿之中。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县城,当然,依山傍水是好听的说法,这的人没本事翻过那座小山的时候就会说,还是咱这环境好,依山傍水的。切,撒贝宁叼着刚薅的草叶,用舌头颠着玩,对此非常不屑。

太懦弱了,他想,我才不要安于现状,活在一个楼不超过五层的地方,一个小卖部,一个五金店,三家面馆,河堤旁的柳树有四十八棵,街头的大黄狗昨天偷鸡被人打断一条腿,一条半沥青半土路从这头通那头,下雨天溅泥,街坊邻居熟得连你家存折放哪都知道。我,撒贝宁,要出去闯荡。听说最南边有个叫深圳的地方,有全是玻璃的高楼,还有整晚整晚闪着的霓虹灯,任谁都管你叫靓仔,他想去看看是不是真像张卫国说得那么玄乎。妈的,想起来就生气,张卫国是隔壁桌的,仗着他爸经商见过几次世面,嚣张得不得了,等老子干出明堂了就拐个城市妞过日子,开着小轿车回来,羡慕死你,嘿嘿。饿了饿了,回家看看我妈今天做啥好吃的。

他抬起腿比划两下,轻轻巧巧一个鲤鱼打挺,少年那点远大志向就随着裤子上的土被拍散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文人在词里这样说。

本来他是能一直这么混账下去的,他也这么想。

 

热了好一阵,终于开始下雨了,大人小孩都挺高兴,张卫国他爸借着下雨洗了个车,锃亮,逢人就说,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撒贝宁也高兴,一下雨河堤边就有大蜗牛可抓,男孩们总是在比大小上有不一样的热情,不管是蜗牛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这项比赛开始至今他就没输过,只等着傍晚雨小了出门,今天老爹大发慈悲赏了五毛钱,还能买瓶汽水喝。

傍晚很快到了,但雨没有小。这场雨越下越大,两天之后隔壁县传来溃堤的消息,紧接着是他们。河水在那天凌晨漫过堤坝,嘶吼着扑向还没苏醒的人们。

这是九八年特大洪水。

撒贝宁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漫天黄水,他小幅度转着头,有点迷茫。嘴无意识地张着,耳朵里全是嘈杂的电流声,眼前的景象也雾蒙蒙的,整个人像裹上了一层塑料膜。爸?妈?好像嗓子有点哑,还很痒,他咳嗽起来,拼命地咳,意识终于回笼,疼痛也随之到达,这才发现胳膊上划掉一块肉,伤口泡久了皮肉都泛着白。耳边的嗡嗡声也消失了,巨大而清晰的外部噪音涌进来,是水流混着哭喊和求救。他终于想起应该往四周看看,但是洪水中还能看到什么,只有漂浮的各类物品、七八米高挂着杂草的电线杆、泡胀的人畜尸体、他最喜欢的那棵悬铃木。

和挥之不去的噩梦。

救援队伍是黄昏到的,某一块补天石看不过眼暂时堵了窟窿,为首的中年军官咬着牙流着泪夺过大喇叭嘶吼,快!趁着雨停,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说完就跳了下去,无数战士和渣土编织袋一起入水,用人命换人命。

撒贝宁被捞到岸上的时候天还没黑,在水里泡久了脚下会有虚浮感,包扎的护士姐姐叹口气让他忍忍,其实没什么感觉。头顶巨大的天幕延伸开来,由灰向红渐变,低得触手可及,天上盘着的鸟儿也在哀鸣,水还是那样浑浊,无情得往前流去,流到跟乌云连成一线,倒显着远处的山格外黑,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人很渺小。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等了一天一夜就明白他的父母没那么好运。这对恩爱的夫妻没能一起葬在墓里,反倒成了水鬼。真不知道他们之前做了那么多好事有什么用,省吃俭用资助这个资助那个,还不是随便就死了。

老天并不会因为你是好人就善待你。好笑吧,好人有好报。

撒贝宁十五岁这年懂了一个道理:世界不按任何人的想法运转。他以为自己能握到的未来就跟这场洪水一样,随时间消退得干干净净。家?早就毁了,只留下点瓦砾证明某栋建筑曾经存在。活着的人各自蹲在属于自己的遗迹前翻找,指望能挖出珍贵的宝物。撒贝宁盯着这堆砖石看了会,想了想,从中捡出一个带盖玻璃瓶,装了把土。又站直,把身体折成九十度鞠躬。就这样吧,等父母的钱走完程序了就离开这,可能找个地方当学徒,能打份工最好,饿不死就行,他不会再嫌城市小了。

故事到这本就结束,但谁让世界的运转从不按任何人的想法来呢?有天下午,一个男人顶着暑热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白衬衣和灰色西裤,扎着皮带,干净又清爽,他被人摸了摸脑袋,于是顺着面前的阴影抬头。阳光太烈,只看到一张隐匿在光线里的脸,是错觉吧,为什么蝉不叫了?这个人缓慢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礼貌又温和地说:“你是撒贝宁吗?”

这是撒贝宁第一次见到何炅。

Chapter Text

撒贝宁时常想,如果那天没有遇到何炅,他的人生会怎么样?如果知道此后面临的欢乐与痛苦等同,还会不会跟他走?但没什么答案,有些人的相遇就是这么奇妙,即使此前没有任何交集,也一定会在某时某刻遇见,并且毫无理由的全然信任。

再来几次,他都能听到十五岁的自己说,我是。

然后正式的、虔诚的获知对方的姓名。

“我叫何炅,日火炅,是你爸爸资助过的学生。”

撒贝宁看不懂何炅拿出的一张张纸代表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学位证书”,只在对方递来询问的眼神时,故作明了点点头,然后拿起那瓶土,跟着一个刚认识两小时的人,坐上了告别故土的绿皮车。

“路上得好一会儿,”何炅递给他一瓶水,又摸出一瓶新的,“你介意跟我聊会天吗?”

撒贝宁接过水,发现已经拧开了,一抬头瞥见对方吞咽时滚动的喉结,居然紧张起来。他感受着久违的鲜活情绪,攥紧水瓶想了想,咽下到嘴边的你真好看,换了话题问:“你多大?”

“24,现在在潭城大学中文系当老师。”

“潭城大吗?”

“相比这儿来说,是大的,有十个那么大,我们可以坐公交转转,江边的夕阳很好看。”

“咱们住学校吗?”

“住学校旁边,我租了两室一厅,虽说不大,但好在交通方便,楼下还有条小吃街。”

“你带我回去叔叔阿姨会同意吗?”

“我一个人住,跟他们联系不多。当然现在是两个人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

“按年龄算,小叔或者哥都行,你挑一个喜欢的,其实我也没大你几岁呢。”

“哥。”

下午阳光很好,车快速掠过树荫时能看到明灭交替的光影,车窗开着,风把虫鸣和花香一起送进来,他听见何炅有点羞涩的笑,好像看见了一座城市清晰的轮廓,那有江风、高楼、晚餐时匆忙的车辆、夕阳下携手散步的夫妻,还有他和他哥。

我哥?我有哥哥了!心里某块碎石陡然松动了一下,封得严实的洞口终于透进来一丝空气。像窒息太久的人终于有了氧气那样,撒贝宁开始大口而急促地呼吸,情绪来得太急,他快速眨眼企图克制,但没有用,甚至连嘴唇也颤抖起来,干涸的眼眶迅速蓄满泪水时有点刺痛,他带着哽咽又喊了一句:“哥!”

“会好的,”一只手摸上后脑勺,用了点力把他抱进怀中,又咬着这三个字重复一遍,“会好的,小撒。”声音太平和太温暖,少年那点坚强顷刻土崩瓦解,那场大水过后他一滴泪都没掉过,此刻遇见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就再也绷不住。何炅明白,只搂着他轻抚后背,任由白衬衣湿了一大片。

你相信我,就算再痛苦,也总有过去的一天,他这样说。

车到站的时候天刚擦黑,何炅牵着他走过长长的出站口,到路边拦出租。正是晚高峰,城市以最热情的面貌,拥抱这个刚经历巨大悲痛的小镇少年。撒贝宁站在宽阔的、铺着青石板的站前广场上,看一栋栋建筑淡妆浓抹,路灯由远到近依次亮起,高架立交也被装扮,绚烂的色彩从各种交织而来,全都汇聚到他眼中。他扭头向身后望去,潭城两个大字挂在车站上空,红色的,不知什么字体,很古朴,恒久停在这座城市的入口,以守护者的姿态迎接每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是隶书,我老师写的,”何炅笑着看他一眼,抬手拦停一辆车,动作潇洒又随意,“走啦。”

撒贝宁不解:“你怎么知道我要问?”

傻小子,何炅伸手戳他脸:“你都快把那俩字盯出火星了。”

撒贝宁不问了,红着脸去盯着窗外。他在电视上游览过潭城,但不及眼见十分之一美丽,而自己与她的联系,是哥哥带来的。少年人最好的一点就是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不会丧失感受喜悦的能力,撒贝宁此刻就感到一股“相依为命”的喜悦,他知道这个词不准确,但欣喜也抑制不住。我哥有我,我有我哥,我喜欢我哥,他这样跟自己解释。

何炅担心饿着他,忍不住为今天的堵车蹙了眉,一抬头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少年的痛苦因着风景淡了些,即使是暂时的。撒贝宁本就是一眼看过去就觉得疏朗的人,周身的抑郁一旦散去一点,立刻就能觉出一股意气风发来。何炅察觉到这种变化,先是一震,转而升起熟悉的焦躁感——因为短时间无法摆脱的痛苦。好烦,他只想上前撕碎那层阴霾,把他彻底拽出来,再也别回去。

他本来可以非常美好,所以何炅,你得尽力帮他。

“哥,哥,到了,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何炅从焦灼中挣脱出来,才发现指甲早已扣进掌心,估计脸色也很难看吧,才让这个孩子看出来。他使劲闭了闭眼让理智回笼,为自己的失态道歉,然后飞快换了个话题:“饿了吧,想吃什么?”

饿?撒贝宁困惑地皱起眉,仔细想了想胃传来的灼烧感意味着什么,才确定自己饿了。

父母的突然离世就像块逐渐压下来的巨石,一点一点把他逼到崩溃的境地。这些天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受,死了就死了吧,毕竟每天都在死人早就麻木了,大家不都这样吗?但总在某一瞬间,会惊觉痛苦太重已经到了窒息的地步,也许是午夜梦回捂着胸口醒来,也许是看到路边刚开的雏菊,也许是某天空气的味道太像那年那日。

总之,不敢回想过去,也没法期待未来,甚至生命中每一个小确幸都成了折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他们死了,你不配快乐。撒贝宁只能活在今天,无声等待再也扛不住重压的那一刻。

人承受折磨时没有欲望,所以他一直机械进食,关闭自己所有感官,这样就能勉强维持在不想死的程度。但遇到何炅这天,他哭,他笑,他敢喜悦,他感到饿,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我想吃面,哥,我爸最爱吃面了。”

何炅用力点点头,带他去了楼下的面馆,招呼老板上两碗大排面,其中一份加两个蛋。

这是家小店,门头简陋,店里只摆得下五张桌子和十张长板凳,店主是朴实和善的夫妻俩,点完单就笑着说好久不见啊何老师,又问这小伙子是谁。

“我弟弟,以后就跟我住啦。”

“诶呀,小伙子长得真帅,”老板娘说着拿出两瓶冰峰,麻利起了瓶盖“这可得欢迎一下,喏,请你们喝,面马上就好。老公,挑块大点的肉!”

撒贝宁有点拘谨,他没被这么直白夸过,这会不好意思看何炅,也不好意思看老板娘,眼神晃到头顶的灯泡上。小灯被细细一根电线吊着,电流通过钨丝,催生出舒适的暖黄色的光,不亮不暗,他觉得就像这家店一样,分寸正好,直叫人从心底熨帖起来。

面很快端了上来,用得是粗瓷碗,大口深底分量十足,手工面筋道,麦香混着肉香飘散,细细捶打过的大排上挂着色泽浓郁的卤汁,煎蛋金黄,有褐色的焦边儿,最上面还撒了一把小葱花。

夫妻俩开店多年,靠得就是好手艺,撒贝宁被吃的一激,终于鼓起勇气表达感情。

“谢谢哥。”

他不敢细看何炅脸上的笑,低头大口吃面,好香啊,原来吃一碗面可以这么幸福。

“别哭,”何炅仍笑着,抽出一张纸巾给他,“真的会好的,小撒。”

起码此刻,一切在往好的方向走了,不是吗?

Chapter Text

撒贝宁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潭大附近环境很好,树多且茂盛,鸟叫从树叶中传来,显得这个早晨格外清爽。

他有点懵,拨拉了好一会乱糟糟的头发,才想起自己在哪。

不怪他迟钝,实在是身体太久没有得到休息,猛然放松下来,就像一台缺乏润滑的旧机器,每个零件都在叫嚣着罢工。

昨天的记忆就停在吃面,之后的一切都很模糊,像是场梦。

撒贝宁摇摇头,一边尝试接受自己能一觉睡到天亮这个事实,一边用脚勾出床下的拖鞋,趿着去找何炅。

即使是盛夏,早上的阳光也并不暴躁,乖巧地同风作伴,一起停驻在客厅里。何炅的家就跟他的人一样,简约但舒适,到处都干干净净的,连锅底都反光。

撒贝宁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锅洗得像新锅一样,也不舍得碰铺得平整的沙发,只好找把椅子坐下来。他哥不在,他连用哪把牙刷都判断不了。

我能干点什么?窗沿上的麻雀忙着梳理羽毛,一根一根十分仔细。好像连鸟都有目标,他到了另一个深圳—虽然是以不想面对的方式,却不知道怎么办。 

“啾,啾!”鸟发现有人看它,志得意满地拍拍翅膀展示。

“我操,敢嘲笑我?有毛了不起啊?” 

别说目标了,撒贝宁连昨晚的噩梦都顾不上想,开始跟鸟置气。 

何炅进门的时候,撒贝宁半个脑袋都在窗外,正冲着空气挥拳头,他观察了几秒,把这归结为青春期男孩的奇怪症状,并且出于照顾别人自尊的考虑,放重了脚步。

“小撒,我买了早餐回来。”

直到这顿饭结束,撒贝宁耳朵根上的红都还没褪干净,何炅瞄着他实在窘迫,起身去包里翻了翻,拿出一个文件袋。 

“这是潭大附中的通知书,”他并起手指,把一个信封推到撒贝宁跟前,“虽然不是潭城最好的中学,但也还不错。”

撒贝宁耳朵不红了。

“你得读书,你的依靠只有你自己。”

并且简直要崩溃,他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他哥用温和的表情说这样的话。他是累赘吗?明明刚冒出一点想依赖这个人的想法就被掐灭了,撒贝宁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但何炅天生就是为人师表的样子,冷静、克制、说服力极强。

“而且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撒贝宁从他目光中看到期待,喉头忽然干涩起来,他咬着后槽牙接过信封,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接下来没他什么事了,他哥要去上课,走之前把钥匙,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全都扔给他。

“下午我还有事要办,可能没法在晚饭前回来,”何炅为自己的不负责感到抱歉,又塞给他五块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撒贝宁被动接受这一切,在何炅出门前叫住他。

刚才除了逗鸟,其实更长的时间在想他哥,少年遇到一个温柔可亲的人,总是克制不住想靠近的欲望,一秒都等不了。

“我…我可以去旁听你的课吗?”

何炅惊讶挑挑眉,倒是没问为什么,对他点了头。

 

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不是什么有趣的课。 

撒贝宁从偷看金庸小说的哥们那借了课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多人。

“外系的新生吧?这都是冲着何老师来的。”哥们见多识广,头都不抬。

他哥架着金框眼镜穿着白衬衫,从阳光中走进教室,像极了偶像剧的开端,撒贝宁有点理解周围的女生为什么尖叫。

夏天的教室很闷,猛烈的光线从门口和大玻璃窗投进来,轻易就能让人心浮气躁。

但此刻,只有老风扇努力转动的吱吱声。撒贝宁抬头看他,恍惚间又回到了昨天下午。

多奇妙,明明连长相还不熟悉,就已经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何炅。

何老师的亲和力没那么强,他收起一部分可亲,换做不易察觉的疏离;他讲课时旁征博引条理清晰,枯燥的鲁迅专题竟然很有趣;他强大而自信,喜欢把手撑在讲台上,以压迫性的姿态控场。

他也不怎么笑,只在学生给出满意答案时,偶尔挑眉表示赞同,眼里藏着温和鼓励的笑意。

此后漫长的时光里,何炅都这样注视他,撒贝宁每每觉得自己无可遁形,那目光太有穿透性,他在他的目光下成长、脸红、做春梦。

只是在这个午后的课堂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心动。何炅站在那,腰瘦腿长,风度翩翩。

“下课之前…”

他整理好教案,双手扶着立在桌面上,对教室里的同学展露第一个完全的笑。

“想分享一段鲁迅先生的话给大家,希望每一个你都能越过人生的荆棘…”

撒贝宁只记得他朗读的声音,声腔的震动一直传到心底,他看见何炅上翘的唇角因为说话沾上些水渍,觉得那震动要往下腹钻去。

撒贝宁使劲抿起嘴唇,心想他上课还是不笑得好。

 

多了送小孩回家这个插曲,何炅比约定时间晚到一会儿,他推开门的时候张若昀正窝在老板椅上打俄罗斯方块。那些虚拟方块落下的声音格外吵,廉价的电子音从看起来更廉价的塑料游戏机中传出,像一百只鸟在叫,何炅一直不能理解把图案拼起来又消除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是无聊的机械重复。

“你来了,先坐。”

张医生赏了他一个眼光。

“脚。”何炅屈起指节敲桌子,提示他用脚掌对着客人很不礼貌。

“将就坐呗,咱俩客气啥呀。”

何炅懒得理他,轻车熟路从一堆病例下面翻出烟盒,又在过于拥挤的桌面摸索几下,拎出一个打火机。

张若昀的桌子实在太乱,永远堆满了各种装订的没装订的A4纸,间或还有几张新店开业的宣传彩页,笔和笔帽从来都不能双宿双飞,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袋没吃完的旺旺仙贝,旁边还扔着AD钙奶的空瓶子。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找着烟灰缸。

如果没有了解过,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个专业医生,而且水平还不错。

何炅看了眼他搭在桌上的脚,开始怀疑那张有灰的草稿纸下面,是不是藏着一双袜子。

“没有袜子,”医生结束了这局游戏,准备干点正事儿,“说说吧,我的何老师,你怎么回事。” 

何炅撕开饮料瓶上的铝箔纸,把过长的烟灰弹进去,仰着头吸最后一口,等全进了肺才舍得吐出来。他把所有重量交给椅背,手散散搭在臂弯里,另一只压着下巴,火星一亮一灭在指尖燃烧,脸上是完全放松带着点萎靡的神色。

“我最近…”

他停下来,似乎在斟酌怎么遣词造句。

医生挑了挑眉,这么颓废的何炅可不常见,他扒拉面前的各式宝贝找出病历本。

“我在那个孩子面前失控了,”他的病人飞快说完,接收到询问信号只好继续解释,“可能是他太像我。”

“当然,是原来的。”

医生不得不用手指扯开眉头的疙瘩,在纸上记了些什么。

何炅知道这不妙,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宜跟任何人居住,最好连课也少上,维持现状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不得不靠一些别的方式寻求平衡,比如疼痛。

疼痛。

这周太忙了,差点忘记,何炅有点兴奋。

纾解的想法一旦冒出就迫切起来,他舔了舔嘴唇缓解饥渴,拇指悄悄抚上左手手腕,一次重过一次摩擦。

那有新伤口,挺深。

“啊…”

神经干涸太久,拼命吸收迟来的滋养,转化成高浓度的快乐反馈他。

太满,太爽,何炅感到晕眩,不得不用嘴呼吸,某个器官也适时苏醒过来。

这个场合不合适,那又怎么样呢?谁要拒绝快乐。

张若昀抱着胳膊冷冷看他,又把眉头拧成疙瘩:“你越来越不克制了,我们之前的治疗几乎无效。”

神经终于安静下来,何炅得以粗喘着放轻力道,像是累极了,好半天才苦笑一声瘫在椅子上说倒也不是。

“我去接撒贝宁那天碰到他了。”

“我以为我忘了,其实没有。”

写处方的手顿住,快速划掉上面几行。

“我给你换个方子,吃了之后可能会不太舒服…”

何炅摇摇头冲他笑:“我可敬可爱的张医生,可以给我多拿点安定吗?”

医生几乎在磨牙,他摔了笔,才克制住自己想抽他的冲动。

“何炅!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去接他,从那场大灾出来,有他妈几个身心健康的?两个病人放一块是等着上同一辆救护车吗?还吃安定?你是打算压到压不住的那天好让我收尸是吗!”

这个王八蛋,愿意爱个渣也不愿意爱他就算了,现在又为个小屁孩折腾到连命都不要,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收拾这个烂摊子。

张若昀越想越气,把最后一炮打在罪魁祸首身上:“林奕,老子要剁了你!” 

何炅笑着听他把自己骂个遍,递过去一根烟。

“你知道原因,就是因为两个病人在一起,我才不能把他拖下去。”

“他是个那么好的孩子,我欠他的,也欠他爸的,总要还上。”

Chapter Text

张若昀是个有良知的医生,即使气得要死,隔天见到撒贝宁的时候,依然慎之又慎地为他做了全套诊断。

很神奇,看不出明显的应激症状,甚至还展现出了一些对生活的希望。张若昀摩擦下巴盯着撒贝宁瞧,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在骗他,但怎么可能呢,就算是专业学这个的,也没法轻易骗过自己。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是被何炅刺激坏了,按常态开了一些药叮嘱他按时服用,三个月后来复查。

何炅倒是结结实实舒了一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谢了啊改天请你吃饭,就拉着撒贝宁走了,边走边说这真是好消息,得下馆子。

用完就扔的张医生在背后磨牙,改什么天,今天吃饭不能叫上我吗?

 

撒贝宁适应能力不错,开学后很快就跟一群城里长大的孩子打成一片,之前差的那点基础早就在何炅的辅导下补了回来,学习成绩稳步提升,三个月一次的复查也很稳当,张若昀惊讶于他的恢复速度,不久前停了药。连何炅自己的病,也因着日子顺风顺水好了一些。

一切看起来都无需费心,除了一项。

何炅站在街上发愁,即便是换着花样买,今天依然不可避免轮到油条。

这个月第七次了,他在心里算排列组合,油条、豆浆、鸡蛋、豆腐脑、包子、胡辣汤、菜夹馍,每天两到三种,今天是豆浆油条鸡蛋,明天该吃包子。

油条摊老板远远就朝他笑开了,等他走到跟前递出几个袋子:“油条三根,切三段,刚出锅的,两杯豆浆少糖,今天没煮茶叶蛋实在不好意思。”

何炅有点犯难,高中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饭没优质蛋白怎么行?

隔壁诚实包子铺热心开腔:“何老师,您回去煎俩鸡蛋不就得了,天天在外面买也不是个事儿,”这时候备菜的回来了,老板嘀嘀咕咕点了点一脸惋惜,“嘿,这大葱也太差了,您明天要的包子可能得缺货。”

对面的卖烧饼的老哥也参与:“明天吃我家烧饼不就得了,后天再买包子,何老师喜欢的花干天天都有。”

与街坊相处十分融洽的何老师这才意识到不对,怎么整条街都知道他的食谱。

“您这风雨无阻,整月整月吃一样的,记不住都难。”

……

何老师痛定思痛,决定不止煎鸡蛋,以后早饭都自己做。

撒贝宁今天没让闹钟叫,是被一股奇怪的味道熏醒的,他摇了摇头没能驱散那股味道,这才意识到不是错觉。

快期末考了,完了就是分班,他一心想冲到火箭班去叫他哥高兴,因此最近复习分外用功。他本就是个聪明孩子,学进去之后数学和物理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家长会上任课老师恨不得把他夸到天上去,攥住何炅的手眼眶都湿了:“撒贝宁是个好苗子啊!这两年一定要抓紧。”

当时他站在旁边面无表情装淡定,心里乐开了花,斜着眼偷瞄他哥什么时候夸他,只是他哥除了嗯嗯着答应,就是真诚地请求老师多费心,完全没理他的意思。撒贝宁泄了气,扔掉自己预想的许多回复方式,忐忑起来这个成绩是不是不好,却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何炅的目光,那双眼里全是温和的骄傲,还有一只手伸出来拍拍他的肩膀,他听见他哥说:“小撒,好样的。”

之前的预想全是白费时间,撒贝宁只顾着仰着脸傻笑,何炅的鼓励从来都是这样的,从不吝惜但永远清清淡淡,今天已经是最高级别的奖赏。撒贝宁觉得自己像一只充了气的气球,轻飘飘地往天上飞,他快乐极了,下定决心要干掉坐第一排那个小子,拿下年级前十。

好困,昨晚睡得不怎么好,撒贝宁搓搓脸把动力藏起来,撩起帘子看窗外。雨已经停了,不愧是夏天,那么大的暴雨一夜就踪迹全无,只在墙角留下点水渍,空气挺好的,只是啥味啊这么难闻,不会谁家着火了吧?

还能是谁家。

撒贝宁冲出卧室,看到他哥手忙脚乱在找什么,锅里蹭蹭冒着火,浓重的焦糊味以厨房为圆心向外扩散,铲子扔在案板上,上面黑乎乎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盘子里也有几坨同样的黑,地上还躺着蛋壳。

“哐啷”

终于找到了锅盖,他左脚前踏,左手掌心朝外护着脸,微微躬身比划几秒,像扔手榴弹一样把它扔到了锅上。

撒贝宁好像知道,家里的锅为什么总像新锅一样了。

何炅小心拧了燃气,准备把煎蛋通通毁尸灭迹的时候发现有人看他,一哆嗦差点把锅铲扔了,脸上很难得地出现几分尴尬和懊恼,他抿起嘴垂手站在那,眼神往地面瞟,活像作弊被抓包的考生。撒贝宁觉得自己复习魔怔了,怎么从一个优雅清淡的人身上看出可爱来。

“又搞得一团糟,我不知道怎么跟厨房打交道,是吵醒你了吗?”他很快从尴尬中脱离出来,坦然承认自己的笨拙。又是那个举止自如的何炅,撒贝宁有点怅然若失。

“没有,是我自己醒了,哥,我来做吧。”

十六岁的男孩已经有点青年的样子,肩颈和手臂线条都很清晰,肩峰能素色短袖撑出好看的轮廓,何炅看他站在那,熟练地判断油温,然后轻巧一磕,单手就能丢一个完整的蛋进去,表情严谨又认真,竟然很有一些沉稳可靠。不对,他皱起眉否了自己突如其来的、不该有的欣赏,接过火候正好的煎蛋。

意外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撒贝宁这顿饭吃得格外愉快,申请每周末下一次厨,何炅知道他想展示的心思,约定好不能耽误学习进度就同意了。

周末理所当然成了撒贝宁最期待的日子,比起能承担一顿饭的责任感,他更乐意走街串巷听别人夸他哥。“何老师呐,顶好的一个人。”人人都这么说,说他热心,年轻有为,温和礼貌,还说整个潭东区都找不出第二个。他喜欢把街坊邻居的话挨个跟自己看到的对应,完善名为何炅的拼图,再小声说一句我是他弟弟,然后看对方朝他竖起大拇指。

“品行好就算了,人还长得俊俏”,今天夸他的是楼下卖菜的阿姨,阿姨一边麻利地往袋子里装茄子,一边继续絮絮叨叨,“多好的人,可惜不结婚。诶既然是何老师家的,搭你把小葱。” 

撒贝宁按惯例沉浸在他哥的优秀里,冷不丁听到一句“何老师家的”,乐坏了,觉得这个阿姨真上道。少年的仰慕和占有欲一起涌上来,他忽然就忍不住,于是怀着隐秘的心思开口:“阿姨,他有对象呢,”又补充道,“真的,我见过。”

 

期末考在这种快乐里结束,撒贝宁如愿干掉了第十,并且因为大作文很争气地没跑题,一口气搞到了年级第七。潭大附中的前十名,最差也是清北预备军,他拿着成绩单发呆,第一次觉得消失的未来又重回自己手中,而且是一条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他由衷感激他哥哥,又夹带一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只觉得何炅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明天周末,他不仅要搞一桌好吃的,还得送礼物。

撒贝宁掏掏校服兜点零用钱,无视了第一排那小子幽怨的眼神,用脚踹了踹左前方哥们的椅子,叫他:“喂,潭东区哪有买礼物的地方?”

哥们是撒贝宁死党,叫顾白,长得人模狗样的,一直以来女朋友不断,男朋友也是。这家伙惯会哄人,全市买礼物的地方都门儿清,每家的优劣价位能列出个对比图来,据他说学校门口第三家礼品店,报他名字还能打折。撒贝宁那会一心搞学习,只当他放屁,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

“呦,铁树开花,有情况啊撒同学,”小顾顾不上伤感数学不及格了,一副见证奇迹的样子窜过来,用胳膊肘撞他,“说说,说说,抽屉里那么多情书看上哪封的主人了?”

看上我哥了,他在心里回答,面上装出不耐烦:“管得着吗你,带路,买到合适的放假给你补数学。”

顾白简直要哭了,想当面三叩九拜谢谢那位不知名的菩萨,感化了撒贝宁不说,还让他捞着一个补习。撒贝宁讲题公认得好,可惜每天埋头学习根本不接预约,他上次软磨硬泡蹭了三天,月考直飚80,他妈高兴得要去上香谢老天开眼,让她儿子终于有希望上个大学,谁知道一个月没人辅导又打回原形。顾白其实挺努力的,但他看见数学老师就犯困,上节回顾听五个字就能睡过去,被暴跳如雷的老头揪起来站在墙角也能打鼾。没办法,他跟数学天生犯冲,只有撒贝宁能救,这下好了,他相信在智慧之光持续的熏陶下,高二一定能重振旗鼓。

顾白朝天拜拜手,拖着他出了门。

“这家店东西最全,而且物美价廉。”顾白站在货架中间打响指,又追问他送给谁,自己好提供思路。撒贝宁不理他,自顾自地逛,别说这小子眼光是好,小玩意都挺好看的,他挑来挑去盯上了一副植物装饰画,苍绿舒展的芭蕉叶立在那,无端就让他想起他哥来。

俩人付了钱往外走,顾白还在嘀嘀咕咕谁给女孩送这个啊,送男孩还差不多,撒贝宁买到礼物心情好,吹了一阵口哨说就是送男孩啊。他笃定何炅会喜欢,笑弯了眼,扭头正想观察观察顾白有多吃惊,一眼瞟见心里想着的人正转身关一扇门。

他不是跟自己说今天有课回来得晚吗?怎么出现在这儿?

撒贝宁有了一丝不好的猜想,眼看着何炅要往这边走,连忙拽着顾白躲了起来。

“我靠,你喜欢你哥啊,牛啊大哥。”顾白谈了那么多恋爱哪能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瞪大眼用崇拜的眼神看撒贝宁。

“不是亲哥,没血缘关系,别嚷嚷,”他压了压手让顾白安静,又紧张地看过去,用下巴点那扇门,“你本地人,帮我看看那是啥地方。”

他当然认识那是哪,但他希望自己看错了。

“哦,是家挺有名的心理诊所,主治大夫原先是人民医院的,后来受不了医院的条条框框自己出来单干了,”顾白叭叭说完,有点疑惑,“不对啊,你哥去那干嘛,他生病啦?”

撒贝宁此刻简直想抽自己几巴掌,他想起有天晚上隔壁卧室的细碎呻吟,那声音明显不对,但当时自己是怎么想得来着?喜滋滋以为窥破了什么秘密,还红着脸做了一夜好梦,满脑子黄色废料,怎么就没想到是他病了。

撒贝宁觉得自己的专业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他拍拍顾白,抱歉让他先回去,避开他哥推开了诊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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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

说吃惊,好像早有预兆,他不止一次发现过垃圾桶里多出来的维C药瓶,上次问的时候,何炅竟然下意识摸了摸鼻子。看了这么些书和病例,再加上自己的经验,虽说没能像真正的医生一样上临床,但直觉还是有的。但要让他坦然接受,也不对。何炅那么一个温和稳定的人,对谁都好,碰上半夜瞎敲门的醉汉都有十足的耐心,还不忘递上一杯蜂蜜水再轻轻关门。他也懂解压,空闲时间适度喝酒,并不一味隐藏自己的消极情绪。

看起来,他具有良好的、持续稳定的心理状态、个性特征及其对自己和社会的适应能力。撒贝宁默念着教条的书本知识,再跟何炅对照,觉得当初编书的老头没能充分调研,学术能力堪忧。

可惜他此刻还没认识到,有些人展现出强大的自控和调节能力,只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利他主义者,对待自己往往敷衍、沉默、无所谓。

所以撒贝宁把这种感觉归结为了解对方后产生的心疼和发现对方并不如自己所想时产生的矛盾感,但他确定,自己想帮他。

“你也许能救他。”张若昀也是这么说的,在大眼瞪小眼好一会之后,他无可奈何扔下游戏机,坐直了面对气势汹汹一副问罪架势的撒贝宁。

其实两人根本没聊病情,撒贝宁没问,张若昀也没说,他们的对话显得没头没尾。

撒贝宁问:“你喜欢他,怎么没治好他?”

张若昀答:“你也许能救他。”

张若昀真的头疼,还很疲惫,上辈子是不是每天追着姓何的喂他香菜,今天才落得喜欢上他还被情敌质问的地步。想起情敌,更觉得太阳穴都在跳,他堂堂一人帅心善事业有成的心理医生,怎么沦落到跟十六岁学生当情敌。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怎么回事,这小孩的敌意太明显了。

张若昀在心里狂翻白眼,要不是有我,你哥早就见阎王去了,哪能轮到今天坐这讨论病不病的问题。

但没什么办法,自己救不了他,眼看着这么折腾下去迟早完蛋,但撒贝宁也许可以。不得不承认,这孩子身上是有一股赤诚在的,何炅不爱自己,只有更纯粹的爱才能救他。

张若昀不是不怀念年少的何炅。

想到这,他又摊回椅子里,懒懒散散地建议:“你如果不排斥或者有一些兴趣,去学心理学吧,用你自己的方式拽他一把。”说完他开了新的一局,用噼里啪啦的按键声送客。

 

何炅是估摸着下课时间回来的,今天撒贝宁放暑假,本想着带他出去吃,结果收到一条神神秘秘的回复,上面六个大字:请君静候惊喜。 

什么惊喜?搞得文绉绉的,何炅想了想,配合着不知名的惊喜,拐到隔壁街道拎了个蛋糕,又买了点饮料,这才慢悠悠回家一探究竟,一进门就闻到红烧排骨的香味,桌上已经摆了三道菜,排骨浓油赤酱放在中间,白灼菜心和炝炒土豆丝充当左右侍卫,红得红绿得绿好看极了。撒贝宁长手长脚正站在灶台边烧最后一个紫菜蛋花汤。何炅看着这一桌子卖相极佳的菜,感叹他真是厨艺与身高同长,不像自己空涨饭量。

撒贝宁把汤端上桌,才不慌不忙打招呼:“哥,找找你的惊喜。”

他说完,不动声色往边靠了靠,何炅脸色有点苍白,可能是昨天状况不好的缘故,他总是习惯性拉一拉左边袖口,伤口应该就在这个位置,脸不朝向任何人的时候,气场疏远而冷寂。撒贝宁默默记下这些,然后在何炅发现那副芭蕉叶时,换上骄傲的语气:“厉害吗,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

何炅确实喜欢,这幅画立在浅咖色的沙发旁边,都是素雅的颜色,好像它本来就在那。画风也是舒服的,用笔干净,构图简明但不单调,连内容都正和他意,不张扬也不过分柔和。撒贝宁没夸张,这确实是精挑细选才有的礼物,这份惊喜最大的惊喜是,有人懂他。

而他们才相处一年,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些奢望,想知道放任时间淌过,这种了解是不是真能覆盖全部,他一直觉得,“有人能在葬礼上复述自己的一生”是一件极致浪漫又珍贵的事。

“谢谢你小撒,我很喜欢。”何炅认真表达自己的感激。

撒贝宁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开始害羞,他咳一声转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拉开椅子提醒:“快吃饭,都凉了。” 

由于何炅盯着排骨吃了三碗米饭,叼着最后一块还依依不舍,撒贝宁一拍胸口承担了整个假期的晚饭,白天他复习,何炅写论文,晚上他做饭,何炅洗碗,他爱死这种情侣生活了,即使另一个当事人并不知情。不知什么原因,何炅甚至开始对他展露真实的生活状态,撒贝宁为此疯狂轰炸顾白好几天。

第一天:“我哥开始接纳我了!”

顾白:“恭喜啊进展神速,你什么时候给我补数学?”

第二天:“他生气了,指着学生的论文问我这写得什么玩意哈哈哈哈哈。”

顾白:“……值得乐成这样吗大哥?”

第三天:“顾小白我跟你说!他跟我抱怨不合理的工作量和难以沟通的同事了!” 

顾白:“哦。”

第四天,何炅有一篇费了许多心血的文章没过审,撒贝宁看着开了第三罐啤酒还在嘟嘟囔囔的人,一点也不理解自己怎么会认为他高不可攀,这样鲜活的何炅,只有他见过,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没有人比自己更有资格爱他?

撒贝宁迫切想确认自己的看法,又给顾白发短信:“顾小白,我觉得只有我配爱他。”

顾白没回复。

他又发:“明天给你补数学。”

回复很快来了:“是的!你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葬的墓志铭都必须刻上邪!”

撒贝宁心满意足,决定给顾白加课。

七月一天比一天热,没几天就入伏了。

何炅从论文堆里抬起头来,难得被转个不停的风扇搞得心神不宁,今天实在太热了,空气都是粘稠的,他抹一把额头的汗,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点冰块出来。最近同事塞给他一盒咖啡,说是能提神,他泡了几回就喜欢上了,苦香苦香的,带点酸,加糖加奶加冰块都好喝。何炅灌了一大口冰咖啡,觉得热气从毛孔蒸发出去,连带着周身都有了凉气,他再一抬眼,才发现哪是咖啡降温,是天阴了,风刮起来带走一室闷热。何炅精神许多,干脆拉开窗户等着淋一淋雨。

“轰隆”第一个雷砸下来,豆大的雨接踵而至。

夏天的雨有独特的气味,它落在地上蒸起连日的热,闻起来有一些晒干净的被子的味道,但又夹杂着一些泥土香,何炅很喜欢季节的赠与,打算叫撒贝宁一起瞧一瞧。他走过去正要敲门,第二声雷落了下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东西碎裂的声音。

何炅敲门的手一顿,迅速拧门进去,看到撒贝宁脸色苍白站在那,地上是摔碎的水杯,人好像还有点发抖?他的担忧还没具象化,撒贝宁就反应过来,急慌慌开口。 

他说:“我从小就害怕打雷。”

何炅看他一脸羞愧,有点愣神,他竟然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蛇都敢逮的人害怕打雷。是的,由于潭大环境太好,上次他们遛弯碰到一条草蛇,何炅不喜欢这种软趴趴扭来扭去的东西,瞬间攥紧了撒贝宁胳膊,下一秒就看到他精准捏住了蛇脑袋,给它尾巴打了个结,悠了几圈扔进另一边的荒地里。毫不夸张,那一刻何炅听到了蛇的骂娘声。

他对比起撒贝宁当时的无畏和现在的窘迫,忍不住笑出声来,撒贝宁看他眉眼弯弯十分愉快的样子,挠挠头,出门拿扫帚簸箕清理碎玻璃,转身的时候悄悄松了一口气。

何炅其实很少来撒贝宁卧室,他总是给够别人独处的空间,对于撒贝宁更是从不干涉,这次凑巧进来,才发现比起当初变化很大。房间很干净,被子也折得整整齐齐,桌上小物件不少,有一些是他以前的,有一些是新添置的,撒贝宁好像很喜欢攒东西,张若昀以前闲聊的时候说起过,这都是恋旧长情的人。那瓶土被他放在光照最足的地方,书柜也满满当当,仔细一看除了课本竟然都是心理学相关的,有些书明显被翻过很多次。

他从不知道撒贝宁对心理学这么感兴趣。

“本来想等过一阵再跟你说,”撒贝宁站在他身后开口,语气笃定,“我想报潭大临床心理。”

张若昀的建议没错,撒贝宁不仅对这行感兴趣,而且有天赋,砖头厚的专业书一看就懂,加上何炅的事,他还有十足的决心和动力。

潭大的临床心理学全国第一,分数直飚清北,何炅没想到他规划这么清晰,看来自己家要出一个好医生。他不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期盼是什么,只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好啊,以后要是我生病了,能走内部预约吗?”

撒贝宁笑了:“嗯,包治包好,还给打折。”

 

高二的气氛完全不同,各科都紧张进来,老师们拖堂的技术也炉火纯青,顾白已经被折磨的生不如死,这还是在数学开窍的前提下。撒贝宁倒是挺喜欢这个氛围,他骨子里就是个胜负欲很强的人,每天都在跟更强的较劲,顾白跟他上了一个周末的自习,惊得连连骂他畜生。

不过即使再忙,撒贝宁也坚持每周做饭,何炅从不辜负他的心意,那天必定推掉工作,连手机也静音,一起安安静静吃一顿。他们什么都聊,间或还有一些小礼物互赠。撒贝宁越来越细心,变天的时候提醒带伞加衣少喝冰咖啡,加班晚了门廊灯永远亮着,时间合适会绕道等他下班。何炅前二十多年一直照顾别人,很少感受这样的一心一意,他被温柔包裹,逐渐能睡一个好觉。

他们吃第100顿饭那天,是99年底,澳门回归了。

所有电视台都在循环播报,交接仪式在凌晨,何炅兴冲冲买了酒同他坐在沙发上观看。过了一会,一个播音员的声音说,46秒后,两面旗帜就会同时出现在旗杆顶端。

“祝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好。”何炅使劲跟他碰杯。

撒贝宁迎过去,笑着陪他喝了一罐又一罐,打着酒嗝睡着之前,在心里悄悄补了自己的回复:“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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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贝宁心愿成真,何炅确实顺风顺水起来,新世纪开头不久,他就评了副教授。一个刚过27的副教授让整个潭大都沸腾了,潭大附中跟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能免俗。新学期第一个模考结束,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宣布成绩顺便激情演讲:“你们看看人家,哥哥年轻有为,弟弟成绩优秀。这次排名靠后的,多像撒贝宁学习,尤其是物理,现成的单科第一在这放着。比他好的,别骄傲保持住啊,马上高考了,都给我加把劲冲刺,你们几个要良性竞争,考出新高来!”

撒贝宁被拉着溜了一圈,成了焦点,不过他学习好长得帅讲义气,连篮球也打得不错,正是最招喜欢的类型。被要求良性竞争的那几个,转过来冲他比了个中指,看口型是在说走着瞧,撒贝宁会怕这个?他仰着头切了一声,看都不看比划了回去。全班很快笑作一团,班主任很满意这个氛围,开开心心宣布下课。

“走啊打球去。”撒贝宁刚把校服搭上手臂就有人喊他。

“你们玩吧,难得放个双休我想早点回去。”开什么玩笑,打球意味着要放何炅鸽子,他可不做这亏本买卖。

男孩们遗憾摇摇头,推推搡搡着出去了,看来今天想要吊打三班那帮孙子的希望有点渺茫。 

撒贝宁这会顾不上班级荣誉,只顾盘算晚上吃啥,何炅升职他模考稳定,都得庆祝,也许还能趁机讨要点奖励。他列了几个两人都喜欢的菜,又想了一番自己能要啥,才有空去瞄玻璃,确认自己上了一天学还是帅的,更开心了。

那边顾白一出门就看见他标志性的单肩背包背影,眼睛一亮,悄悄从背后摸过来准备拍他屁股。

撒贝宁早透过玻璃看见他了,专等他到跟前才猛的往右一闪,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还能憋出啥坏。

可惜右边距离不够,顾白准心也不行,手直直戳到他腰窝上。

撒贝宁疼得嘶一声,用胳膊锁了顾白脖子往地上压,咬牙切齿质问:“顾小白,你要谋杀我?”

顾白窝得胸闷气短,连连求饶:“我错了错了,这不是好久不见。”

态度还算诚恳,放他一马。

被特赦的顾小白捂着脖子说正题:“我是想问问,你打算啥时候跟你哥说啊。”

急什么?撒贝宁笑眯眯开口:“你知道有句话叫皇上不急那啥急。”

得,又损他,顾白一副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表情:“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你哥评了副教授,想给他牵线的人都从潭大排到东街口了,连我妈都想托我问你何教授有啥择偶标准,好让她外甥女近水楼台。”

撒贝宁这回笑不出来了,他确实忘了他哥有多受欢迎,都怪何炅私事家事公事区分得太好,从不聊感情和追求者,每天只稳稳当当上下班,空闲时间除了论文就是他,几乎没有社交,他早就默认何炅是属于他撒贝宁的。 

顾白看他反应,摇摇头:“你哥给你营造的温室也牢固了,有点危机意识吧撒同学。”

撒同学警铃大振,决定出直拳。

 

今天撒贝宁怪怪的,何炅发现这已经是第五次偷瞄他了,眼神带着探究和期待,何炅甚至能感觉到他很紧张。

正是高三,可别有什么状况,何炅把最后一个碗擦干,决定跟他聊聊。

“小撒,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撒贝宁猝不及防,吓得差点梗在原地,他哥能不能不要这么敏锐,本来打算用换奖励的方式提的,但他不是畏畏缩缩的性格,何炅问了,他就敢说。

“嗯,有点事。”他坐下来,看着何炅认真倾听的姿态,一下紧张到极致,他其实都没想过会有这个流程,他俩互相关心,默契十足,还住在一起,撒贝宁很多时候都能感受到共振,气氛也不是没有变得暧昧过,世上最合拍的情侣不过如此,这样两个人天生就该在一起。

何炅明白了。

他看见了撒贝宁眼睛里闪闪发光的东西,嘴角一直挂着的笑淡了。这神情他太熟悉,跟他曾经有过的何其像。相似的地方还真多,连挑伴侣的眼光都一样差。他现在这个状况,呵,不知道哪天一口泥浆灌进耳鼻,就会永远下坠,实在不值得这样热烈的喜欢。

撒贝宁看见他皱眉,心凉了半截,不知道这样贸然表白是不是让他反感。他想起自己是一个高三学生,何炅应该是希望他好好学习的,而不是每天想着跟自己哥哥在一起。他开始懊恼自己的冒失,急着解释:“我没耽误学习,我……”

何炅回神,意识到他的紧张,移开视线重新给出一个很标准的露齿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脸上的表情朦胧又哀伤。他为辜负爱、不能爱而痛苦,也逃不开自责,放任感情越界到这一步,还让年龄小的开口,是自己贪心不足还懦弱。

何炅,你带他回来,不是为了拽着他跟病人谈恋爱的。

他得做一个负责的人,就算他一点都舍不得。   

“谢谢你的喜欢。”何炅很快压抑了真实情绪,在撒贝宁的忐忑不安里开口,撒贝宁绝望地闭上眼,他了解他。

果然……

“但是你的感情不应当全部给我,我甚至没法成为你生活的调味剂,”他侧身放下水杯,去握撒贝宁的手腕,肌肤相贴的温度顺着脉搏传到心底,何炅眉眼舒展,看起来温和又放松,“你看,实在怪我不坦诚,没跟你说过我的许多缺点。”

撒贝宁没想到,自己最耿耿于怀想要探究的真相,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获知的。 

何炅轻描淡写的跟他讲了一件事的起因和经过,独独略掉了结果,他说,自己有一段莽撞又任性的恋爱,跟一个叫林奕的男孩。

他们是在大学认识的,大学生活的丰富多彩,在入校那天带来的冲击最大,社团驻点、迎新表演、喷泉礼花,再加上探索新世界的期待和好奇,刚脱离高中生活的学生连路边的大槐树都喜欢。何炅也一样,他对新学校满意极了,看什么都顺眼,再加上是个热心肠,谁行李拎不动都上去帮两把,等他面对自己行李肩酸腿软的时候,一个男生伸出手,挑了最重的一个。

“谢谢你啊同学。”何炅真的感谢他救自己于水火,笑得真诚又灿烂。

男孩看见他的笑脸忽然红了,别过头闷闷说:“别客气,我刚在你后面走,知道你一直在帮忙。” 

两人一路聊到社团招新的地界,眼睛同时亮起来,男孩兴奋地放下东西说去看看,何炅那会正忙着领文艺部的申请表,随便挥挥手,等他抬起头找人,才发现新生太多早就失散了。

不久后迎新晚会,文艺部负责给其他社团出宣传海报,何炅负责话剧社的,话剧社很满意,给了他一个晚会前排位置。

他又一次见到了帮他拎行李的男孩。

舞台上的他跟那天完全不同,即使演配角也夺人眼球。何炅第一次明白气场全开的人多有魅力,他戳了戳旁边的话剧社社长,问他叫什么,社长一副我懂的表情,说他是林奕。

从此他们开始频繁见面,一个是文艺部新锐,一个是话剧社天才演员,都满身才气又聪明漂亮,爱情很快萌芽。他们抢一样的选修课,悄悄在后排分享小说;下雨天同撑一件外套跑回宿舍,嘲笑对方发型全毁一点都不帅;也会在夏日的傍晚牵着手,去新开的烧烤摊吃串喝啤酒。少年的感情倾泻而下,形影不离的陪伴中,爱一天比一天深重,秋招开始的时候,林奕看着天南海北的公司问他:“你会陪我一辈子吗?”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部长坚定点头:“我会。”

他们确定自己拥有全世界最牢固的感情,约好在毕业那天就跟父母坦白,然后找一个离公司不远的小区住下来。

“后来呢?”撒贝宁还是忍不住问,即使他知道结果一点都不好。

“后来我说了,挨了一顿打又被锁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他们把我赶了出去,说从此没这个儿子。”

何炅像是坐累了,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走到水壶跟前倒水,嘴里没停。

“我按约定去找林奕,没找到,那时候也没手机,我就用公共电话打他家固话,是他妈妈接的,他妈妈说,林一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还谢谢我对他的照顾。”

撒贝宁瞪大眼,何炅笑着把添满水的杯子放到他跟前。

“我当时也是这个表情,不信啊,觉得他也受了胁迫,要毁了潭大的合同去找他,是张若昀拦下来的。他劝我等等电话,后来等到了,林奕说他见不得妈妈那么崩溃的样子,只好撒了谎。 ” 

“完了?”

“嗯,完了。”

撒贝宁攥紧拳头一字一句:“他要真爱你,怎么会连个道歉都没有。”

何炅又笑了,他笑得眼角都折起来:“张若昀也这么说,所以我没去找他。”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年纪,把父母的决裂都视作一无往前的动力,没人相信存在爱克服不了的困难,而他把全身心的爱托付出去,最后发现自己是被抛下的那个。什么都在往前走,只有他带着背叛和痛苦留在原地。 

最炽热的感情浪漫开头,潦草结尾。

撒贝宁知道了何炅为什么会生病。

但何炅显然不打算阐述这段失败的感情对他造成的影响,他客观公正描述整个故事,只是为了说明他本人并没有撒贝宁想得那么好。

“我其实是个烂好人,他这么干,我也总念着原来的好不想计较,也算不上理智,到现在都没法修补跟父母的关系,而且说实话,我并没有信心迎接一段新的感情,”何炅抬了抬眉毛,又接着说,“撒撒,我们既然谈到了感情,我就不能用原来的称呼叫你了,换成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何炅拿他当大人,撒贝宁觉得这个叫法亲昵极了。

“你的未来才刚刚开始,很快就会碰到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人,你应当去见见更多的人再决定,我毕竟大你这么多,更情愿当你的哥哥。”

这是什么陈词滥调?撒贝宁眉头一皱就要反驳,却看到何炅投射来的沉沉的目光,是暂时显现的挣扎和痛苦,还有飘忽的苦涩,他想到谁都没提的那些阻隔,反驳的话死在嘴边。

何炅给他看了自己内心最暗的一隅,隐晦地告诉他自己没法面对的原因。这是为他好,他不能不知好歹。

而他早就窥到过成年人的世界,不是所有过载的痛苦都要寻求理解和安慰,一个男人在意的,总还有自尊,何炅不说的事情,他不能戳破。

看起来今天到此为止了,撒贝宁揉了揉发涩的眼眶,这可真是个混蛋,笑着让他放手,笑着剥开自己的最难堪的一面,他为自己铸了一座金身,又亲手摧毁了它,撒贝宁确定自己这辈子不会再遇到这么混蛋的人。

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老早开始就爱他,知道再多也没法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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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有点阴,很快下起雨来。

两个人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各自沉默,撒贝宁有点受不了这个氛围,站起来说要去买酒,何炅想拒绝,下雨天还是别出门了。

“你不同意做我男朋友,总还是我哥吧,不得庆祝我又进步了吗?”

何炅看他摆出无赖脸,送他去门口穿鞋,又递过去一把伞。

这笑实在勉强。他看着撒贝宁下楼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撒贝宁状态确实不太好,毕竟是板上钉钉的互相喜欢,没想过被拒绝的情况,说是出来买酒,其实也是不想让何炅看见自己要哭的可怜样,毕竟是两厢情愿的事,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他马上成年,不允许自己这么懦弱。

不过这天儿不知道怎么了,云阴沉沉的往下压,晃晃荡荡走出几百米就已经黑透了。这家商店离家统共也不到一公里,是他们常去的。撒贝宁估摸着距离还是决定快点去,这时候折返更远,不如先去商店等雨小了再回。他盘算着又赶了几步,忽然听到旁边的杆子上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抬头一看是城市广播,很快里面传来一则通报。

“紧急通知,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请仍在室外的居民……”

广播话音还没落,雨就砸了下来,撒贝宁听着伞面震耳的雨声和隐隐约约的“注意防范”,暗道糟糕。

他最近过得太舒服,一时得意把药停了,今天站在黑漆漆的雨幕里,才意识到全都是表象。撒贝宁猛一咬舌尖克制呕吐的想法,快速往最近的店走去,他不能倒在路边。 

张若昀的疑惑是对的,没人能恢复得那么快。这个在心理学上很有天赋的小孩,第一次见面就在骗他。

至于为什么?不想让何炅担心,外加能少见情敌罢了。

这么久他靠着自己的半吊子功夫,糊弄得还不错,可惜这次运气不眷顾他。

撒贝宁走着走着,踢到一个软软的小东西,他听到一声细小的“喵”。

那是一只细瘦的猫,颤抖着蜷在水洼中,本就没长齐的毛被雨一浸,几乎消失,裸露的皮肤早就没了血色,泛着白,它看到人,又叫了一声,爪子动了动想靠近一点,可惜不知道泡了多久,它连求救的力气都没了。

雨天,水,快死的猫。

撒贝宁被钉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得,许久不见的绝望卷土重来,头疼,心脏也疼,漫天的潮水将他淹没,窒息感攫住喉咙,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雨水也染上了腥气,刺激得胃一阵阵痉挛。

他躬身拼命干呕起来,却因为缺氧更加痛苦。

这次真是玩脱了,他得骂我。

撒贝宁迷迷糊糊地想,只是可惜这么久了还是逃不开也躲不掉。他再也握不住伞柄,腿一软摔在地上,彻底分不清躺在水里的是他自己还是那只猫,路灯太刺眼了,害他眼前闪着的全是一片片白光。

“咪。”

摔下来的雨伞砸住猫,很疼,它用尽力气叫了一声。

细细软软的声音拦住了撒贝宁最后一丝逃窜的神志,他终于想起自己设置过快捷键,失去意识前按下“1”,拨了出去。

何炅接到这个只有雨声的电话时,冷汗瞬间布满脊梁。

撒贝宁出事了。

他按下心里的惊悸往外跑,这才知道听到暴雨预警时强烈的不安是什么。

 

暴雨天车不好拦,一个终于等到车的男人露出得救的表情,缩着肩膀跺跺脚,拉开车门正要往里坐,忽然被人粗暴地拖出来扔在路边。

“我操…”任谁这个时候都要骂娘,他抬手就要打人,一转眼看到一双红透的眼睛,那个人脸色极差,但没什么表情,低温天穿着单衣和凉拖,浑身都在不自然颤抖——是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男人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退后两步让他走了。

“沿着这条路开,慢一点,我找人。”

何炅快速抹开窗户上的雾气,但还是看不清,干脆把窗户打开了,水瞬间浇了进来。

司机是个见多识广的,见这个情形没说什么,稳稳踩了油门。

雨太大了,天又黑,一层层斜着的水幕刷过来,视线里雾蒙蒙一片,除了一点路灯的光什么都没有。何炅咬紧了后槽牙,开始恐慌自己判断的路线是不是不对,也许他今天去了别家买东西,如果因为这个耽误了什么...他不敢想下去,脑子里又飘出撒贝宁的表白,浓重的懊悔涌上来。

何炅,你的所谓清醒就是个笑话。

认了吧,你就是不敢面对自己而已。

这条路快到尽头了,司机从后视镜里有些担忧地看他一眼,想问问接下来怎么走,忽然看到这个年轻人眼睛亮了,开始急切地拍打车门,他喊到:“就这!师傅,停车!”

何炅等不及车停稳,跌跌撞撞奔向那个黑影,是他,一定是他。

撒贝宁蜷成一团,浑身早就湿透了,何炅确认他还有呼吸,终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配合随后赶到的司机师傅把他搬上车。

“呦,这咋还有只猫,在水里这么久别冻死了。”

师傅是局外人,顾得上看一眼周围,帮忙去收伞的时候看见有个小黑影动了一下。

猫?何炅一愣,随后立刻应道给我吧,他喜欢小动物,不会见死不救,撒贝宁也是,这层善良两个人完全一致。

何炅蹭蹭手接过奄奄一息的小家伙,脸上却浮现出明显的困惑。

都说久病成医,他知道的那些心理学知识在此刻串成一串儿,明明白白浮现出几个字:惊恐发作。

但是怎么可能呢?撒贝宁早就好了,连药都停了那么久,还能是装得不成?

装的…何炅心里咯噔一下,懊恼地拧紧眉。他不是专业医生,很想推翻自己的诊断,但直觉让他想起许多细节,比如书架上的心理学著作,他对雷雨天的恐惧,还有偶尔提到的噩梦。 

“你实在太粗心了。”粗心到一直被表象蒙在鼓里,何炅一向自诩周全,此刻简直不能原谅自己,是他低估了撒贝宁的细心敏感,也低估了他的爱,此刻搂着昏迷的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小孩早就是个知道承担的男人。

“真是小混蛋。”他咬牙切齿承认自己有失偏颇,停顿几秒,又叹着气笑了出来。

 

撒贝宁醒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软,喉咙像被火燎过,暴雨还在下,雨声被厚实的玻璃拦在外面,只剩朦朦胧胧一点,他看看周围,发现何炅正站在窗边抽烟。

他一直知道何炅会,偶尔靠近的时候,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但从没见过。 

何炅就是这样,什么都太分明,不该他见的,一定见不到,这样反而有种接纳的意味。撒贝宁心跳快起来,盯着何炅的动作看,原来他抽烟的气场是淡漠疏离的,肩背没那么挺直,有点颓废的意味在。一只手扶着窗,仰着脖颈吐烟时脸上是完全放松的神色。撒贝宁觉得自己有点热,也想去尝一尝那根烟的味道。

何炅听到背后的响动,快速掐了烟朝他走来:“快躺下,没呛着你吧?你烧还没退需要休息。”

撒贝宁随着他动作躺下,但是须臾不离地看他。 

太敏锐了,何炅开始发愁以后可怎么办。

他盯着撒贝宁看了几秒,搬了把凳子坐下,然后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大拇指摩擦手背上的青筋。

撒贝宁承认自己发烧了,烧得浑身滚烫,何炅从没跟他这么亲昵过!

“撒撒,还有件事情我应该跟你说清楚,你听完再决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何炅笑笑,松了手帮他调整靠枕的位置。

撒贝宁有点遗憾,怎么松手这么快。他知道何何炅要说什么,但不能让他再直白剖开自己一次。

所以他示意何炅靠近一点。 

何炅点点头,挪着凳子身体前倾听他说话,对面没开口,抬手虚攥住他左手手腕,轻轻一扯,何炅右手还搁在凳子上,这一下失去平衡,一头栽到撒贝宁肩窝。

耳边传来闷闷的笑声,发着烧的人气息都是烫的,声线也比往常嘶哑。

撒贝宁贴着他耳垂一字一句:“我知道,我确定。”

何炅闷在他肩头好几秒,才揉着鼻子起来,看样子是磕疼了。 

撒贝宁瞅他一言不发,一边忐忑一边骂顾白,什么破招一点用都没有,白瞎他做了那么久心理建设。 

不过当务之急是乘胜追击,他默念几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开始讲道理:“你记不记得跟我说过,一切都会好的,怎么到自己这,反而畏畏缩缩起来。”

他模仿着何炅当时的语气,连表情都学了十足像,手也伸出去摸脑袋:“小何,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然后一副占尽便宜的得意样子:“手感不错。”

这一下像给断电的机器接通开关,何炅慢慢眨了下眼,又眨了下,后知后觉发现撒贝宁是在给他复刻自己得到过的安慰,用开玩笑的方式。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当成小孩对待,也比想象中更渴望这个抚摸。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重合,他非常想再讨要一颗糖。

撒贝宁看他眨了几下眼又宕机了,坚信今天的黄历一定写着“诸事不宜”,他正想靠小猫的话题缓解尴尬,就看到何炅直直盯着他,快速抛出了一段话。

“我还有点酗酒的毛病,若是工作太繁琐抽烟也多,不高兴会臭脸,讨厌香菜,不会做饭,分不清盐和糖,自理能力比你知道的还差。”

何炅一口气说完,又闭嘴了,继续直直盯着撒贝宁。

这是……在撒娇?

撒贝宁坐得高,能看见他头顶的旋,黑亮头发平顺地延伸出去,又打着转勾勒主人的形象,他顺着头发看,终于注意到何炅从刚才就一直泛红的耳根。

藏着真严,差点就被骗了。

他伸手勾额前的卷发,在食指转了几转,认认真真回复:“除此之外,你还烫头。”

何炅得到想要的,弯着眼笑起来,撒贝宁也笑。连那些病啊痛啊,他们都体贴的不再聊,有缺点的、鲜活的何炅他巴不得早点知道。

这次终于可以不带目的的聊聊猫,撒贝宁觉得自己坦荡极了:“猫怎么样?”

“有点炎症要打几天针,好在问题不大,你救了它,给它取个名字吧。”

“既然是暴雨天捡的,就叫它暴暴,我还能顺便进行脱敏治疗。”

何炅没有发表评价,也不是不行,但总觉得怪怪的。

撒贝宁十分满意自己取名的水平,瞄了几眼何炅耳根又换了话题:“你刚才为什么不问我怎么知道的?”

又红了,何炅没理他。

“你是不是害羞了?”

何炅挪着凳子想走。

“我聪明吧。”

何炅垂眼瞄着床边:“你可以先松手吗?”

什么手?撒贝宁疑惑地看过去,才发现自己手一直在摩擦人家腰窝,衣服薄,这会整块皮肤都是烫的。他条件反射缩回来,冲何炅讪讪一笑,刚那点得意全没了。

“另外,”何炅看见他瞬间红透的耳朵,严肃起来,“下次别贴着我耳朵说话,很痒。”

撒贝宁看他义正言辞的样儿,忘了窘迫又兴奋起来,他不可避免回味了一下何炅皮肤的触感,忍了又忍才克制住隐秘的快乐,但还是悄悄的,把手藏在背后搓了搓指尖。

Chapter 8

Notes:

改了一版

Chapter Text

何炅到底没问撒贝宁是怎么知道的,谁都没再起新话题,刚那点来之不易的暧昧也就渐渐沉寂,雨渐小,窗外偶尔传来鸣笛声。夜深雾重,车灯刺破朦朦胧胧的空气,递来一捧黄色的光。

何炅估摸着烟味散得差不多,起身关了趟窗户。

撒贝宁垂着手让刚折腾出来的血回流,目光在他背后和药瓶间来来回回转,但直到何炅转过身来那钩子一样的目光也没起到该有的作用,他没办法,只好顶着医院白而刺眼的灯去瞪药瓶,试图让它出声提醒该换药了。

照理说他哥一向周全只有提醒别人的份,但从刚才撩完还绕着圈逼人承认开始,何炅就没理他。

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不知轻重。

撒贝宁总结今天的所作所为,承认自己飘了。

滴壶里最后一点液体比预想中更快地滑进输液管,他虚攥着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厚着脸皮开口。

“那个……能帮我叫护士吗?”

从不飘的人脚步一顿,绕过椅子朝床头走来。

他扬起个笑,脸皮厚还是有用。

然后就看见一只手抽走桌上的杂志,人也稳当当坐下了。

状况很明显,药没了,他够不着铃,能够着的不想管,今天可能要死于空气注射。

撒贝宁悄悄把蓝色滚轮拨到最底下,老气横秋叹口气:“孟子说,威武不能屈。”

何炅眼都没抬,慢悠悠翻过一页。

“但也分对谁。”书都没挡住他哥嘴角翘了翘,谁不拍马屁谁傻瓜,“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刚那点过失。”

什么乱七八糟的,何炅横他一眼,站起来活动僵硬的颈椎——教师多少都有这个毛病,最近的新闻管它叫职业病。要不顺便去挂个号了解了解我的职业进展到哪一步了?他捏着脖子不着边际地想,一低头看见那条胳膊还垂着,又哼笑一声:“收收,我这不养僵尸。”

幼稚,别以为他没看见输液管都关了。

铃在另一侧,许是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何炅懒得再把那一套周全礼貌拿出来,他压根没绕过去,比了比距离抬腿就往床上支。市二院建院已久,设备陈旧,连床的质量都不怎么好,忽然承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破床明显生锈了。”撒贝宁目不斜视,一边给他让位一边半真半假地抱怨,说能看见弹簧形变时掉落的铁屑。

何炅突然靠近他有点紧张,他俩这几年最亲密的接触大概是半小时前那一靠,还是耍小聪明骗来的。这个人行为语言上有道恪守的线,越是察觉到自己的心思这道线的存在感就越明显,今天之前别说主动靠近了,连正常的肢体接触都很少。

他嗦着嘴里的软肉,面无表情往后让。一米宽的病床实在不算宽敞,他又靠着床头坐,半个肩膀几乎抵着何炅大腿,脸往左转一点就能贴在皮带扣上,甚至还能感觉到西装裤下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吱呀。”床又叫了一声,压过来的人显得强势又暧昧,撒贝宁一不留神把嘴咬破了。

有声音从头顶传来:“别动啊。”

肩上一沉,手掌的热度很快浸透薄T恤,他在床单上蹭掉手心的汗,弓着背保持肌肉紧绷的姿态。何炅真没客气,完完全全拿他当支撑点,成年男人力量骨骼都胜过他,几乎立刻就硌得肩膀生疼。衬衣还是下午那件,淋过雨又沾了泥,斑斑驳驳的到现在都没干透,闻起来全是雨气、尼古丁和隐约的洗涤剂味道。

这味道出现在何炅身上,不太和谐,但有种撕下伪装的性感。

撒贝宁压下小腹的躁动,觉得老天爷是故意折磨他。

新药是一瓶巨大的生理盐水,护士把它挂上去的时候夜宵也到了。清粥小菜,标准的病号餐。撒贝宁吐了几趟,胃早空了,此刻闻着小米粥丝丝缕缕的香气只剩感叹细致体贴。何炅正歪头打电话,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里忙着撕最后一个餐盒盖子。

“嗯,对,我知道。”塑料盒扣得有点紧,何炅搏斗了好一会,无声叹了口气。

对方又说了什么,他凝神听几句忽然皱起眉,把粥递给撒贝宁示意他先吃,自己绕到床尾看病历。

事情好像有点麻烦,撒贝宁听见他语气认真地问什么时间,手里却捏着那页病历看了又看,似乎难以抉择。他侧身站着,面上没什么笑,脖颈收在衬衣硬挺的领口之下,右手撑在床尾栏杆上,肩背挺出一个利落的弧度。

算了,看起来就是很能处理麻烦的样子。

他“啪”地掰开一双筷子,不再担心,只管盯着他侧脸往嘴里送了口菜,今晚的嗅觉格外灵敏,离这么远也能闻到那股香烟混合着雨水的味道。

是上课的事。

何炅挂了电话盘算工作量,算来算去今晚都得回去一趟,他觉得自己不太称职,舀出一勺粥递到撒贝宁嘴边,跟他解释原因。

“明早有节公开课不好请假,需要回去准备,下午来接你可以吗?”

等他应了又事无巨细叮嘱:“我手机不关,有事随时打电话,呼叫铃在这,拖鞋在右手边,床边的摇把顺时针转是升高,卫生间出门左转,你自己不好提吊瓶,要不要先去一趟?”

“咳!”

最后一句语气也太自然了,撒贝宁惊得一口小米呛进气管,他本来就被刺激得够呛,不可告人的心思浮浮沉沉,这下好了,即将爆破的气球被扎了一针,砰一声炸得他满脑子烟花。

他一边咳一边想,他哥,杀人于无形,可以甩顾白八条街。

 

这顿饭吃得不紧不慢,等何炅扔掉乱七八糟的垃圾,又仔仔细细洗了两遍手回来时,房间静悄悄的,撒贝宁已经睡着了。他烧没退,又闹腾这么久,那点精力全靠肾上腺素顶着。何炅看见他眼底下的乌青,摇了摇头,轻缓地往腋窝放了个温度计。

雨又下起来,水砸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累夜的疲倦伴着雨声袭来,他按着太阳穴缓解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痛,犹豫一会还是走到离病床最远的窗户前点了一支烟。

火星一亮一灭,呼出去的气体很快被风吹散,何炅像是不忍心浪费,每一口都吞得又深又缓。突然安静下来,竟然有种生命力被抽走的无力感,他体会着这种不习惯,觉得好笑,明明是把沉默和孤独当饭吃的人,怎么这么快就被改变了。

过长的烟灰没人管,自顾自往下掉,落在手背上倒是比尼古丁提神,他又吸了一口,克制住把烟头按到小臂上的冲动,掐了烟走回床边。

银灰色的水银柱很好捕捉,即使打了这么多药进去也固执地不肯后退,还是高烧。他在病历本上做好记录,又叫护士拔了针,这才小心翼翼坐下来。

灯已经关了,月亮奋力挣脱乌云露出个头,路灯和月光混在一起照进来,织成半张温柔的网。

撒贝宁睡得并不安稳,眉头总是皱着,睫毛也有轻微的颤动,不知道又被什么拽进了沉沉的梦中。何炅其实没见过他睡着的样子,少年人天生的骄傲倔强,又有秘密要隐藏,打来那天起就一个人面对黑暗,除过最初一段的沉郁,后来的撒贝宁总是张扬又快乐,谁见了都得夸上一句没心没肺。都说夜晚的人更真实,何炅自认为算了解他,也没想到竟是这样心事重重的沉默。

走到这一步,没退路了。

何炅一瞬不瞬地看着,握上床边因为发热滚烫的手掌,年轻人四肢强健眉眼锐利,躺在这倒多了几分柔和。他从来不是随便掏心掏肺的理想主义——人和人的沟通时常无效,何必强求别人感同身受——他们的相处却一开始就柔软而坦诚,也许从决定接他回来的时候,自己就存了一份私心。

他紧了紧握着的手,仔细掖好被角,站起身来。

 

下雨的晚上气温骤降,单薄的衬衣只能起到蔽体的作用。何炅带着一身寒气进门的时候连打喷嚏,他匆匆冲了个澡,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从茶几底下翻出感冒药,就着下午的凉水吞了,错眼看到小臂的伤口已经红肿起来,又认命去扒拉酒精——这伤泡了水又溅了泥,有发炎的迹象。他来不及细分哪些要处理,干脆把小半瓶都浇了上去,密密麻麻的刺痛倒是让精神一振。

明明是畏疼怕痒的体质,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疼杠上了。何炅掩掉到嘴边的“嘶”,随便披了件衣服朝书桌走。这节课关系甚大内容繁杂,本不该他来,好在早已习惯临危受命,应付得了。

暗夜无声,桌上一盏台灯亮着,他伏在那像一尊雕塑,只有手里的笔翩翩起舞。这课太费劲了,他要求又高,一刻不停折腾到现在才勉强满意。何炅听着颈椎传来的咔吧声,脸上终于露出萎顿的神色,前天为工作熬夜,昨天胳膊上新添了一道口子,再加上今晚,太久没得到休息的大脑就像一副老旧缺油的齿轮,吱吱作响再难运转。

一会再通览吧,他从繁重的思绪中抽身,轻轻靠上椅背,按着鼻梁呼出一口浊气。

这一靠竟然睡着了,许久未睡的人忽然入睡又清醒,身体和思维会有巨大的割裂感。何炅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是谁,他吸了几口气缓解失重带来的晕眩,等意识回笼。

意识是回笼了,可惜头疼也是,太阳穴机关枪似的跳,耳边是连成一线的嗡鸣,手是僵的,脚更是没了知觉,肩颈酸困难忍,闭上眼能听见沉闷缓慢的、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

“嗯?”

何炅按了按过于亢奋的心脏,直觉不妙。他弓着腰等腿上的酸麻劲过去,按学过的测试法慢慢攥拳。

右手没什么握力,想来可能是颈椎的原因,于是换了左手,还是不行。他捏着冰凉的小拇指眼睛一亮,快速把手搓热又试了一次。

透支的身体不肯配合,人前永远稳定温和的年轻教授盯着教案放缓了呼吸,事情没有完成,他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沮丧和焦虑咆哮着将他淹没,昏昏沉沉的大脑预设了许多课堂上的被动局面,还要拽着他回想毕业那年摔得稀巴烂的自尊,何炅木然咬向嘴里正要愈合的伤。

他最近不好,他那糟糕的父母忽然打来一个只有沉默和哭泣的电话,却轻而易举把他逼到崩溃的边缘。

那会他正坐在食堂吃午饭,面色如常对每一个问好的学生点头微笑,对面无声的质问令人作呕,他用尽全身力气想稳住颤抖的手,却只能听见心里的大洞呼呼灌风。失控感越来越强,当声筒中传来第一声哭泣,他狠狠地、一口咬上口腔内壁,含着腥甜的液体嘶哑着开了口。

“我还有课,先挂了。”

然后落荒而逃。

还能怎么办,当晚他看着比往常都要深的刀口,又一次深深痛恨起这种无能为力——摆不脱自私的父母,逃不出失败的经历,甩不开懦弱的自己。

何炅临天亮的时候睡着了,梦里光怪陆离,只记得自己在山林奔跑,周围树木茂盛,鸟也叽叽喳喳的,一转眼却冲下悬崖,林一焦急地拽他上来,再一抬眼那张脸变成撒贝宁,他说,别挣扎了,同归于尽。

他猛地睁开眼,心跳如擂鼓,后背被冷汗浸透。

这几年他常常经受这种折磨,并非这颗心脏天生畸形龌龊,而是从那之后,他无法接受与自己直接相关的、任何形式的被动,事情一旦脱离掌控,躯体的反抗就如密密麻麻的藤蔓将他勒紧,只有靠加诸自己别的伤害,才能好过一点。

熟悉的血腥味很快传来,天亮之后的公开课变成一把随时落下的铡刀横在脖颈上,他不得不攥着椅子把手缓解颤抖。呕吐感压不住的时候,眼前闪过撒贝宁说不要挣扎的画面,他一个激灵,用舌尖死死抵着上腭,痛苦而急促地喘息起来。

沉闷空气中偶尔传来更沉闷的哼声,何炅完全把自己缩进椅子里,冷汗早就濡湿刘海,一颗颗顺着鬓角砸下来,不知多久,他才动了动发麻的手指,疲惫地捂住脸。

其实吐出来更好,倔强地不肯顺从才让自己受苦,以往他浑不在意,身体要如何便如何,只是今天忽然厌恶起这种摆布来,非要分出个结果。

钟表响过四声,刺耳的报时逼迫何炅站起身来,他扶着桌子晃了几晃,踉跄往卫生间走。温水泼在脸上舒服许多,他甩掉手上的水珠,拿过毛巾一点点擦额头的汗,镜中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双眼浮肿,何炅端详一会忽然笑出声。

“你们可真是有眼无珠。”

什么处变不惊沉稳可靠,人人都夸的,只不过是自尊与自弃在长久冲突中,得出一个不至于让自己崩溃的平衡罢了。

Chapter Text

公开课很顺利,年轻的副教授果然名副其实,学生看着台上逻辑清晰举止优雅的老师,眼里全是倾慕向往,兄弟院校的领导握着院长的手摇了又摇:“老陈啊,你到底是什么福气才能教出这么一个学生。”

何炅笑吟吟站在一边回话:“是我福气好,才能投在老师门下。”

中午又是好一顿吃饭交流,等宾客尽欢已经是下午,院长看见他眼里压也压不住的疲惫,手一挥替他推了所有邀约,大伙意犹未尽互相告辞,何炅放慢步子凑到老师身边,悄悄问:“很明显吗?”

陈铎了解这个学生,料想他为了这节课一夜没睡,闻言摇了摇头:“我能看出来,其他人未必能看出来,你啊,悠着点。”

何炅听出话里的纵容,笑着握住老师的手:“我会的,改天陪您喝酒。”他记挂着撒贝宁,匆匆两句就拦车去了医院。

陈铎从他背影里看出一股倦鸟归巢的意味,意味不明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太沉,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周末的潭城堵得水泄不通,二八杠摩托车加塞往前挤,喇叭声此起彼伏。他在司机又一次伸出头跟隔壁别车的对骂后,无奈睁开眼,从兜里掏出手机。

“诶,这可不怪我啊,您评评理这样开车是不是缺德!”

“确实不太合适。”也不知道在说别车还是骂人。

司机满意点点头,狠狠瞪旁边一眼,车喷着尾气又往前挪了几米。

干嘛呢,他只是想趁着这点时间眯一会,好在不需要继续陪聊“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之类的话题。电话刚响过一声,撒贝宁就接起来。

“忙完了何大教授?”气定神闲的,何炅觉得周身的疲惫都随他的声音散了些。

“不好意思晚了这么久,我大概……”交警来了,车流正缓慢移动,他看着路况算时间,“二十分钟之内到。”

对面忽然传来一句“操”,紧接着是咯吱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动静,撒贝宁有点模糊的声音夹杂其中:“知道了……我袜子呢?”

“什么?”

“没事,没事,我等你。”

何炅难得见他慌里慌张的样子,攥着手机笑眯了眼,司机看了几次后视镜,插嘴道:“跟对象打电话呢吧,感情真好。”

何炅深表赞同,决定投桃报李:“师傅,我觉得刚别你车的人很过分。”

撒贝宁是在住院部楼下等他的,低着头有点沮丧。他还没问出口的“怎么出来了?”生生截掉几个字。

“怎么了?”

沮丧里就加了点屈辱,男孩看他一眼,撇着嘴说:“我去办出院,他竟然以未成年的理由拒绝我。”

这可是个大难题,何炅抿着嘴努力维持严肃的神色,根本想不出该怎么安慰。

“你说这合理吗?我明明智力正常思路清晰,哪里不像完全行为能力人?”

完全行为能力人?何炅看着已经跟自己一边高的撒贝宁,突然就跑神了。

他其实旁观过撒贝宁的成长,随钱寄来的,还有信,可靠的父亲总是毫不留情揭儿子的短,絮絮叨叨说完,再附上一张合影,十几张照片几乎勾勒出完整的成长轨迹——至少从样貌上,小男孩从及腰高一点点长,像破土的竹笋,坚韧又鲜活的生命力照片也压不住。

这种生命力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何炅想起他拎着水枪虎头虎脑的样子,笑出声。

“这位成年人,可以收起你的笑先带我去办出院吗?”撒贝宁觉得屈辱极了。

已经成年很久的人从回忆中抽离,忍着笑带他往窗口走,诚恳表达歉意:“你比我17岁可靠。”

靠,他哥从来没给过这么直白的夸奖,好像从昨天开始何炅就逐渐把他放在完全平等的位置,撒贝宁被鼓胀的满足感包围,眼睛晶亮追问为什么。

这就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故事了,他想了想,避过那对善良的夫妻,慢悠悠说:“心性不定,被爸妈否定了几次学习成绩,就赌气不想高考呢。”

这个点没人排队,何炅把票据从硌手的小窗口递进去:“您好,办出院。”

谁叛逆?撒贝宁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根本不像何炅干出来的事,故事没头没尾又提到他父母,实在反常。撒贝宁站在黄线外摇头,敏锐地猜到这事大概跟资助有关系。他这几年成长了许多,已经知道当时何炅拿给他看的是什么,他们之间虽然很少提及父母——他开不了口,何炅不愿意,但有父有母还找人资助,总是有点难言之隐在里面。他的倒霉爹妈帮了不少人,从来不问原因,他不懂事的时候也疑惑。

“对这些学生来说,被资助总归不是光彩的事,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个没心没肺的兔崽子这么幸福。”

紧接着就赏他一巴掌,看他捂着后脑勺哈哈大笑。

这些话挺容易记,撒贝宁还记得他爹转身就对老婆献殷勤问需要买什么菜的样子,也就学到一些体谅。你看,他哪就脆弱到连父母提都不能提。

后来对上何炅,好奇心上头也旁敲侧击过,何炅当然听懂了,但只是笑笑,他说。

“不是所有的爱都是无条件的,小撒,他们并不爱我。”

说这话的时候何炅眼里看不到对亲情的渴望,但落寞是有的,他也就没再问父母的爱怎么还需要条件呢?算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爸妈两个字。

太反常了,他抱着胳膊重复一遍。

“什么太反常了?”何炅办好手续,听见他嘟囔。

“顾白那小子最近怎么没找我上自习。”

何炅一向不干涉他交友,哦了一声去对面取药,药房倒是排队,他拎着几大袋出来还是不放心,无视撒贝宁的抗议,把人拽到了张若昀那。

“我没事,我真没事。”撒贝宁自身难保,不再探究何炅反不反常,直到下车还在抗争。

何炅睡眠不足有点晕车,又听他叨叨一路,揉着眉心敷衍:“好好好,就看一眼。”

这不跟没说一样?他紧抿着嘴重重呼一口气,固执拎起一大袋药解释:“你看,市二院历史悠久,人才济济,环境优美,收费合理,我挂的又是专家号,我们应该对这样的医院给予充分的信任和肯定。”

第三遍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念经的潜质,何炅无奈停下步子,问:“所以呢?”

撒贝宁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偏过头讪讪道:“我瞒了这么久,这就暴露了。”

说完又恶狠狠盯着诊所大门:“男人不能在情敌面前示弱。”

“情敌”两个字说得含糊,何炅惊讶挑起眉,看看他红透的耳根又看看诊所,弹了个响指。

“好吧,”他装模作样思考一会,冲撒贝宁伸出手,“这样可以进去了吗?”

掌心向上,五指张开,是邀请的姿势。

行,怎么不行,撒贝宁扳回一城,喜滋滋把左手扣进去,他怎么没想到还有这招。

张若昀刚结束一场诊治,正支着头按太阳穴,就听到门口脚步匆匆。这行跟病人打交道不太容易,他决定接待完这位就下班,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干了。

只是这声音听着怎么像两个人?这年头愿意陪诊的家属可不多见。他搓搓脸,好让自己接下来的笑容更自然,顾客就是上帝,当医生也要微笑服务。

张医生摆出完美的笑脸迎接上帝,“你好”话音未落,就恨不得把自己打昏了重启。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张若昀盯着面前交握的手嘶嘶吸冷气,手指着他俩抖了抖,又一捂胸口闭上眼:“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这都什么跟什么,何炅觉得好笑,把病历递过去。右手抽不出来,撒贝宁死死攥着,他只好用左手。

“若昀,找你有正事。”

张若昀了解何炅,知道他不会无聊到专门跑来刺激自己,虽然旁边那个就不一定了。他神情严肃起来,接过病历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气个半死,人呐,有时候还是得相信经验。

张若昀盯着撒贝宁磨牙:“我就知道没人能恢复得那么快,骗医生很好玩吗?”

他此刻感受很复杂,没想到真的被一个毛头小子骗了,又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眼高手低,自诩医术超群却误诊,安于现状连老师出国交流的建议都置之不理。

撒贝宁倒是很满意他的反应,抓着何炅的手又晃了晃。

重启没用,反思没用,张若昀觉得还是瞎了好。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医生的理智,重新评估撒贝宁的状况:“你的压力激素最近还会维持在很高的水平,晚上会失眠或噩梦。好消息是整体来看,触发间隔拉长了,你对自己的治疗很有效。”

撒贝宁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倒是那位大爷有点萎靡,这会功夫已经背着他俩咽下去好几个哈欠,不知道昨晚又瞎折腾啥。

何炅看他脸色就知道暴露了,他漫不经心后退一点,在撒贝宁看不到的地方摇了摇头。

张若昀又气个半死,何炅脸上明确写着两个字:闭嘴。这是在威胁他吗?!他一个堂堂大夫会被病人威胁吗?!

不遵医嘱肆意妄为,他再也不要收这么叛逆的病人。

他把关节捏的叭叭响,冲撒贝宁撒气:“别以为夸你两句就上天了,按时吃药,一个月后复查,你道行还不够,以后少骗医生玩。”

出一口气算一口,当他看不出来这小子从进门就在示威吗?

出诊所正是太阳落山前,张若昀实在担心何炅的状况,草草两句把人赶了回去。黄昏的阳光强烈刺眼,撒贝宁看见他眯起来也明显发红的眼底,想起刚张若昀意有所指的不要让身体透支,心头一紧:“你是不是熬夜了。”

“公开课有点问题,没怎么睡。”是肯定的语气,何炅没法否认,干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在张若昀那坐了一会更是昏昏沉沉。

嗯,就知道伴侣太敏锐不是好事。

走到路口绿灯正亮,他眨眨眼,拉着撒贝宁往过走。

“等等。”

左胳膊忽然被人扯了一把,手劲不小,全压在伤口上,他疼得嘶一声,踉跄后退几步。

耳边传来撒贝宁变调的声音:“这么多车……你哪疼?!”

他想起自己刚压到的位置,眉头拧成一把锁,就要去撸何炅袖子。

何炅反应过来,侧身避过那只手,搓搓脸让自己清醒一些,提醒道:“撒撒,回去再说。”

刚一嗓子声音太大,已经有不少人往这看,撒贝宁有些懊恼:“那一会就在楼下吃碗面吧,你今天早点睡。”又压低声音恳求,“回家让我看看。”

哪有什么不准的,本来就不应该瞒他。只是要知道自己状态差到不认识红绿灯,在张若昀那就不硬撑了。

 

还是老样子,大排面加一个煎蛋。

撒贝宁吃得飞快,面上的焦虑连老板都看出来了,连问是不是高考压力大。他吃完的时候何炅刚把最后一口煎蛋咽下去,熬夜的人没什么胃口,他放下筷子轻轻捏了捏左臂,决定提前结账回家。

左臂的伤口不多不少十三条,从腕骨两指往上密密麻麻爬到静脉三指往下,前者是衬衣袖口不会越过的底线,后者让他不至于失血休克。离静脉最近的一条也最深,前天割的。何炅近视,卸下眼镜的时候左臂长短不一深浅各异的伤口好像一条扭曲的蜈蚣。

他从没把这么丑陋的一面示人,没想到第一次就要给他的伴侣看。何炅想,该信任的。他得学着托付。

“撒撒,这才是我。”他解开袖口,身体前倾,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手腕搭在桌面,把痛苦完全坦露。

撒贝宁搬了张小马扎坐在对面,正在撕棉签包装,用与等待时截然相反的、算得上平淡的语气说:“我看见了。”

这是什么反应?他不满意,好像在较劲似的,目光灼灼重复一遍:“这才是我。”

碘伏是新的,上面的塑封膜不太好撕,撒贝宁费了点劲才弄开,他不紧不慢抽出一根棉签:“我看见了,这几道发炎了会有点疼,你忍忍。”说完温温和和往伤口擦,手臂上很快一片浅褐色。

何炅垂着眼没再问,空气都安静下来,只剩棉签摩擦皮肤的声音。撒贝宁涂得仔细,何炅看着他过于清晰的眉眼想,自己真是着了相,他还不到18岁,自己这么多年都寻不得的出口,怎么能强求他一瞬间给出,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非常好。

直到他听见一声非常细微的吞咽声。

撒贝宁哭的时候,只有眼角是红的,那一点泪坠在眼眶里,颤巍巍但绝不落下,看上去就像眼底镀了一层薄琉璃,他还是温温和和的,等药全部风干,才放下袖子握着何炅的手问:“你没睡好,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揪着裤子布料摩擦,是紧张,问了两遍,是自弃,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爱人期望的是什么。

何炅迟疑一下,点点头,他对上撒贝宁的眼睛,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坦诚,又小声补充了前因后果。

“就是这样,我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他们的看法了,没想到......”他指着左胸口,“还是这么懦弱。”

撒贝宁眉头高高扬起又紧紧锁住,脑子里全是他咬着牙往胳膊上剌口子的样子,一个油点崩手上都红好几天的人,怎么忍得住。

他抚着那道伤口喃喃:“划这么深疼不疼啊?”

疼?但询问的语气飘飘忽忽又带着疼惜,何炅不由问自己,是什么感觉呢?刀片划过皮肉,就像划过脆纸张,细碎的声响伴着发白的伤口,第一秒是不疼的,也没有血,但很快细密的血珠就会连成一线涌出来,尖锐的疼痛也就占据感官。

“疼。”他说,连说出来都疼得眼眶泛红。

手掌忽然被重重握了一下,撒贝宁叫道:“何炅。”

尾音是下沉的,干净利落,庄重严肃。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以完全对等的姿态:“你愿意相信我吗?”

被叫到名字的人愣了,然后颤抖起来,那双眼里的泪明明还没干,眼神却亮得让人沉溺,这目光太有安全感,他猛地咬紧下唇压抑过于急促的呼吸,但喉咙里还是发出破碎的呜咽。

原来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何炅无法克制地、缓慢地伸手揪住他的衣领。

撒贝宁任他抓着,轻声问:“那以后在家穿短袖怎么样,总捂得严严实实不热吗?”

何炅笑了,连眼泪都挤出来,热,怎么不热。

他想起每一个被汗浸透的夏天,也想起又麻又痒的伤口,想起无可发泄的痛苦,也想起半夜的烟和酒精,想起平静的伪装,也想起求而不得的救赎。这些年积累的指责、失望和背叛再也压不住。

他捞过撒贝宁的背,把头埋在他肩窝里,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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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学会听话之前,别想拿到学费。”

少年一声不吭接下这句话,腰杆笔直。初秋的燥热撞在身上,蒸出一片水雾,连周围也雾蒙蒙的,他绕着公用电话亭走了很多圈,才跟资助人打去一个电话,复述自己需要施舍的原因的时候,眉眼里全是出卖自尊的屈辱和不想屈服的倔强。

“就是这样,如果您还是愿意资助我……”他攥紧听筒暗暗咬牙,思索能给出什么筹码。

“小何,我不需要回报,”资助人打断他,“你只管好好学习。”

“那您要什么?总不能平白无故帮我。”

电话那头的人说:“要你自立,何炅,每个人的依靠都只有自己,我也只能帮你一阵子。”

少年没到领悟大道理的时候,但从中品出了鼓励意味,忽然有了探究真相的勇气。

“叔叔!”他问出心底最难解的疑惑,“叔叔,爱都是无条件的吗?”

“当然……”那头愣了愣,想起见过的故事,“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等了好一会,低低哦了一声。

正是最热的时候,太阳晒得人头昏,他一直紧紧攥着听筒,手心的汗顺着掌纹糊满了听筒外侧,滑腻腻一片,答案跟想象中差不多,有种尘埃落定的失望,他把汗湿的手在身上蹭了蹭,换了个方向。

“谢谢您的回答,那我……”

忽然有一个童音插进来:“哥哥!你不要难过。”

脆生生的,刺破黏腻的空气冲向他,小孩焦急地叫了几声给我,似乎是旁听了许久,终于从父亲手里抢到了电话,声音又清脆又响亮。

“哥哥,大人胡说,我对孙悟空的爱就是无条件的,对河边抓蜗牛的爱也是无条件的。你把头凑过来,凑过来,贴着听筒。”

真诚又急促,让人没法拒绝,他苦笑一下凑过去,里面是轻柔的摩擦声,一下一下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沙沙声从头发接触的地方一直响到心底。小男孩觉得够了,又学着大人的语调说:“撸撸毛,吓不着,小何,一切都会好的。”

何炅是被电话吵醒的,嗡嗡震个不停,他不耐烦地偏了下头,阖着眼皱着眉往床头柜摸去。难得好觉,倒要看看是谁不长眼。

“喂。”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何炅生气,连你好都不说。

“……你俩不是睡了吧。”不长眼的张医生半天憋出一句话。

不能怪他,实在是已经十二点了,他认识何炅这么多年,哪有过大中午睡不醒的情况,张若昀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何炅不好继续生气,作为一个不听话的病人,他面对医生有点心虚:“咳,没有,刚睡醒。你这会打电话来有何指教?”

张若昀想起正事:“下午有空见个面吗?地址一会发你。”

“行啊,今天我没什么事。”

对面忽然沉默了,他正要问,就听到张若昀语调暧昧又迟疑。

“你俩,谁在上面啊?”

遛他是吧,行,何炅浅浅呼一口气,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色:“看来张医生是有经验传授?你跟……”

啪,电话挂了。

这么大人了无不无聊,何炅摇摇头撂下手机,把自己摊平伸了个懒腰,他从没睡过这么好的觉,没有噩梦,睡眠连续,一直紧张的肌肉得到休息变得酸软,整个人都泛着一股舒适的懒散。昨晚大概是哭累的,没怎么挣扎就睡过去了,他甚至没印象自己怎么回的卧室。

是啊,怎么回来的,他看着身上的睡衣眨眨眼,不是在客厅上得药吗?

暴雨过后的天总是湛蓝,一点云在上面悠悠荡荡,白得透彻。

天光正好。

客厅也被照得通透,撒贝宁不在家,餐桌上留了字条,他的字很好看,苍劲又不失潇洒,何炅第一次见就感叹过字如其人,这次的字条上写:

一、在校复习,勿忧。
二、午饭在锅里。
三、什么时候去买短袖?

真是正经不过三句,何炅把字条收起来,跟之前的摆在一起,继续四处晃悠,卧室整整齐齐,垃圾桶干干净净,他的包挂在常用的位置,洗衣机上……放着他昨天的衣服,何炅停下来,盯着那几件衣服看。

按照逻辑,他在情绪极度释放的情况下,不太可能理智到换了睡衣还有心情收拾脏的。当然,如果有一个人全程代劳,就没问题了。

啪。

何炅忽然捂住脸,因为还算不错的记忆力顺藤摸瓜找到一点片段,他哪里是走回卧室的。更糟糕的是记忆一复苏,连声音和味道都想起来了,他记得撒贝宁叫他的名字,先是何炅何炅地叫,之后又变成哥,哥,年轻人的手臂和胸膛竟然算得上结实,医院的消毒水和淡淡的碘伏都没能遮住他身上清爽的皂香。

他还记得自己被放在床上,有个声音说,哥,你睡衣在哪。

何炅磨了磨牙,捏着发红的耳根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搅,太丢脸了,实在是太丢脸了。

 

张若昀的短信是在他吃饭时来的,午饭一荤一素,是撒贝宁的手艺,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买的菜。何炅昨天没怎么吃早就饿了,大口扒拉杏鲍菇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地址,单手戳戳点点给撒贝宁发了条短信告知今天晚点回来。

张若昀约他在茶馆见面,这是长谈的架势。何炅收拾好碗筷,换了身休闲装。

地方倒离他不远,是家本地有名的店,老门头老招牌,闹中取静,古色古香。他没时间搞修身养性那一套,从没来过,特意早到了一会,没想到张若昀已经在等了,连茶都喝了半壶。

他俩已经很久没在诊所之外的地方见过面,何炅一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就笑了:“一个个问,我全都回答你。”

就算张若昀不约他,他也会去一趟诊所,这事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于情于理都得聊聊。

果然,刚坐稳对面就开门见山,语气有些急迫:“真想好了?”

“是。”何炅慢悠悠端起茶喝了一口,“这茶不错,要是咖啡就更好了。”

“你看我像不像咖啡。”这话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你怎么想的啊,何炅,你是喜欢他还是感激他?”

何炅觉得好笑:“若昀,我27了,不是分不清喜欢和感激的年龄。”

“可他还不到18岁。”

“我见过他的你忘了,老话说七岁看老,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认识他可不止十年。”

张若昀确实不理解,何炅是个做一步想三步的人,几天不见态度怎么截然不同,他皱着眉问:“两个病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几乎算得上刻薄,何炅看着他,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撒撒是从你那确认我生病的事,我猜,你应该还建议过他成为同行。若昀,你既然比我更看好他,又何必担心成这样?”

张若昀沉默了,他没法违心反驳,又不服气输给那个小子,纠结一会在何炅招呼服务员加水的间隙开了口。

“我呢?”

何炅收起闲散的姿态,认真极了:“感情是不讲道理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还真是冷酷。

他又放松下来,咽下一口茶调侃:“又在心里说我冷酷是不是?而且,若昀,你喜欢的并不是我,只是一个张扬的影子和自己的遗憾。”

不仅冷酷,还很犀利,简直比他这个医生判断得还精准。更重要的是,何炅已经很久没这么放松了,他这个样子,真让人怀念。

怀念那个时候才华横溢、伶牙俐齿的何炅。

他挖空心思想治好的人,终于有了起色,何炅顾忌胳膊上的伤是不穿休闲装的,今天却坦荡悠闲,这是告诉他不用担心,也是隐晦地维护撒贝宁。

聪明人知进退,他可不做讨人嫌的事。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打算听老师的话出国交流,他建议过很多次了,是我自视过高,还得谢谢撒贝宁打击我。”

何炅是真的有点惊讶,张若昀一直是个随性散漫的人,总是自由自在的让人羡慕,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干到四十退休还能过有烟有酒的生活。这种改变能帮他成为一个更好的医生,但对他来说不知道是好是坏。

“什么时候走,给你送行。”

“初定明年,我这还有好几个病人,等他们疗程完了再说。”

何炅点点头,又跟他聊起大学的事,老友闲聊很让人放松,等他们出来路边的小摊已经开始营业,张若昀在浓浓的烟火气里抻了抻胳膊:“去哪,我送你。”

有现成的车,何炅也就没客气,报了宠物医院的地址。

“去那干嘛?”他一边打火一边问。

“接一只小猫回家。”

张若昀换挡的手一顿,轻轻笑了一声。

“觉得我变得彻底,是吗?”何炅抱着肘,了然挑挑眉。

“嗯,你可是说过绝不养宠物的,信誓旦旦,言犹在耳。”

“这词不是这么用的,”何炅有点无奈,压下现场教学的冲动继续解释,“那会害怕离别,现在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过程总是最重要的,我不能因为害怕结束就不开始。”

医生不跟老师讨论成语的对错,闻言点点头:“这是好事,你确实在康复。”

 

撒贝宁是天黑透之后回来的,他美梦成真,学习热情高涨,坐在那眼都不眨用掉大半管笔油,那疯劲又把顾白吓得够呛,在他抽出第三张数学卷的时候,终于崩溃地按住他的手说:“大哥,我求你了,别学了。”

顾白其实不在乎他学不学,但他俩签了不平等条约,他学多少,顾白就得跟多少,今天这个强度就是要他命。

撒贝宁这才收手,哼着小调回了家,他一边回想昨晚抱着何炅的感受,一边从兜里摸钥匙开门。客厅灯亮着,他还没来得及换鞋,就看到一个花白影子跌跌撞撞跑过来。

“喵。”

暴暴打完招呼,用脑袋蹭了蹭他,开始抓着裤腿往上爬。

猫不大,力气不小,撒贝宁弯腰,拎着后颈皮把它放进臂弯里,小家伙满意了,舒舒服服找个位置打呼噜。

何炅正蹲在地上扣猫砂盆的挡板,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还挺有礼貌,知道先问好。”

他站起来拍拍手,行了,先到这吧,爬架明天再装。

“暴暴,来。”他指着新厕所招呼。

巴掌大点的猫对自己的名字门儿清,又喵了一声,视察过后除了对挡板有点意见之外,别的都很满意,并且赶在何炅教它怎么用猫砂之前,做了标准示范。

撒贝宁抱着胳膊观察一会,觉得这猫继承了他跟何炅的智商,嘿嘿一笑评价:“像是咱家的猫。”

这话缱绻,何炅看着他站在暖光灯下的样子,第一次觉得家这个字眼具象起来,他想起最近的桩桩件件,深感自己不够主动,没能为这段感情的美好开始做点什么。知错就改的何老师捋了捋现下能做的,选择接吻,然后在撒贝宁快要冒烟的神色里发出同居邀请:“搬到我这个卧室住怎么样,你那间改作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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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

床发出细微的动静,撒贝宁缓而又缓的,又翻了一个身,何炅睡得正熟,他听着耳边平缓悠长的呼吸声,悄悄呼了一口气。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正是开窗睡觉不冷不热的时节,清雅馥郁的桂花气飘飘荡荡钻进来,撒贝宁闻着这香气,更觉得身后的呼吸烫人。他伸手捂住后脖颈,挪着屁股往床边去——如果明天不想顶着黑眼圈上学,就得离这个人远点。

奇了怪了,一米八的床他都挪到床边了,再多一厘米就会掉下去,灼热的呼吸还是一下下烫脖子,他正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紧张,一只手利落地圈住他的腰,箍紧了往后一带。

何炅还是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声音里可没一点睡意:“你快掉下去了。”

说点什么呢,他俩都贴在一起了,撒贝宁感受着身后胸腔传来的震动,毫不怀疑那边空的位置还能睡一个四仰八叉的暴暴,他默默在心里划掉“我哥一点都不腹黑”这个标签,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搂也搂了抱也抱了,再怂就不是撒贝宁,他对上何炅即使黑夜里也仿佛有光的眼睛,更是血往头顶涌,脑子里全是想干点什么的冲动。

这次一定不会那么丢人了。

这次更丢人了。

他咬牙切齿按着自己不受控的裤裆,质问老神在在好像不受影响的伴侣:“你一点事没有?”

何炅用手指蹭掉唇边的水渍,又用指节抹掉他的,想了想说:“好像还行。”

少年的唇介于柔软和硬朗之间,虽然对方不得章法总是嗑疼他,但总体感受不错,他舔舔嘴又问:“还要继续吗?”

继续个屁,撒贝宁拍掉肩上的手,裹上被子睡觉。他大受挫败,决定在学透这些课本上从来不教的知识之前,都不主动丰富人生经验了。

他俩是被猫叫醒的。

暴暴早上六点,一分不差一秒不多,就在天刚亮的时候,扯着个破锣嗓子在门口嚎叫。两个人还没有养猫的实感,被叫醒后迷茫对视一会,才想明白声音的来源。

按时间撒贝宁还能再睡半小时,何炅心疼他睡眠不足,一伸手把他按回床上,自己打着哈欠下床找拖鞋:“我去,你再睡会。”

小崽子是饿了,喵喵叫着给人类看空空的饭碗。何炅瞪着困倦的眼,蹲在猫食盆边看它吃早饭的时候想,十点睡六点起,积极干饭,坚持运动,生活习惯可比人类强多了,这猫指定长寿。

被寄予厚望的暴暴吃完饭,端端正正坐到他面前,仰着头等夸奖。何炅被那双天真潮湿的眼睛俘虏,别说瞌睡,连刚才的破锣嗓子都觉得好听。

六点就六点,嚎叫就嚎叫,这么好看又可爱的猫干什么都行。

他揉着毛茸茸的脑袋,觉得暴暴的行为合理极了。

猫甩着尾巴呼噜一会,不太满意少了一个人。它偏过头,灵巧地从身侧钻出去,优雅地走到门口,探头看了一眼确认床上有人,然后在何炅疑惑的表情里,中气十足地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叫。

“哇呜~”

声音嘶哑,穿透力强,简直是唢呐成精,撒贝宁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

何炅震惊,何炅收回刚才那句话,不能因为孩子可爱就丧失原则。他捂着暴暴的嘴跟它讲道理:“崽啊,咱虽然是男孩,但也不兴叫这么难听,如果非要叫得话,以后改到七点行不?”

子不教父之过,他反省过了,希望邻居不要投诉他。

有猫陪伴的日子比想象中快乐,暴暴不怎么挠沙发,不会打翻杯子,也不在猫砂盆以外的地方撒尿,除了叫声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以外没有缺点,它最大的乐趣是半夜偷喝人类的水,然后泡一粒猫粮表示感谢。在撒贝宁为了冲刺住校以后,兴趣转移到督促人类睡觉上,一过十二点就跳上书桌等,直到那个人愿意放下笔为止,何炅被它扰得没办法,只好又打商量。

“暴哥,暴哥,让我把这点写完行不行?”

暴哥没同意,往前走两步在书上卧下,顺便动了动尾巴把笔甩到地上。

还商量啥呀,何炅看它困得眼都睁不开还坚持陪着,第一次扔下工作抱着猫睡觉去了。

暴哥喜欢贴着何炅睡,连头都埋在他怀里。对此撒贝宁是很嫉妒的,他忙着高考顾不上教育逆子,只能在偶尔回来的时候争争宠。何炅从不拉偏架,只安安静静靠在床头看书,任凭他俩把卧室搅得天翻地覆,然后收拾残局,把胜的那个揽进怀里。

没过几天何炅按预约带猫绝育,撒贝宁听到这个消息当晚窜回家。

暴暴裹着纱布,一脸萎靡趴在地上,撒贝宁露出胜利的笑,蹲在那用指头戳它脑壳。

“暴哥,今天还嚣张吗?”

从不干涉的何炅这次拦他了,面色古怪:“撒撒,医生说暴暴是女孩。”

女孩?

撒贝宁把手指收回去,盯着逆子看。

确实是眉清目秀的小花猫,趴在这也很优雅。只要不开口,怎么看都是女孩。

他忽然为自己之前的一些不体面行为愧疚起来,满心怜爱伸手去挠暴暴下巴,问它:“疼不疼呀?”

“喵!”

难听,太难听了,撒贝宁跟何炅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深深的担忧,自家姑娘有这么一副嗓子,会不会被别猫嘲笑?

介于撒贝宁尝试教暴暴怎么喵喵叫的行为过于离谱——他叫得比猫还扰民,何炅忍了两个周末之后忍无可忍把他赶回学校,并委婉建议考试前别回来了。刚谈恋爱就惨遭滑铁卢的高考生化悲痛为力量,终于在五模前将成绩稳定在潭大心理学录取线之上。

 

七月,绿树浓阴,蝉鸣聒噪。

考完英语那天下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风不急不躁吹散暑热,也带走学子所有焦虑恐慌,到处都是真诚的告别和震耳的欢呼。撒贝宁一眼在人群中望到何炅,他穿了一套大型公开课才会穿的衣服,即使盛夏也将扣子系到顶,捧着一束黄玫瑰站在那。

这是在迎接他,郑重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也为刚刚开始的18岁接风洗尘。

他们已经两个月没见了,撒贝宁捏了捏手里的准考证,生出前所未有想要靠近他的渴望。他回头看了一眼陪伴他度过三年、最忧虑也最无忧无虑的地方,大步向他的救赎走去,走着走着跑起来,跑得飞快,何炅腾出一只手,不闪不避承接他的冲撞,两具胸膛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撒撒,毕业快乐,恭喜你。”

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自己此刻的感受,撒贝宁死死抱着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啸,那些从15岁起就扬起的生活的灰尘、不可言说的绝望和迷茫终于被他狠狠跺在脚下。

“嗯,恭喜撒贝宁。”

放假的日子快乐极了,即使撒贝宁之后也拥有很多假期,国内的国外的,快乐的痛苦的,有何炅的没何炅的,但从没有哪个让他想起来,像这个假期一样,是纯粹到极点的张扬肆意,是夏日绿莹莹的薄暮,是明亮炙热的阳光,是相机里大块蔚蓝的天空和干净的路牌。在他18岁高考完的两个月,伴侣、猫、希望每天陪他。

填志愿那天是周六,何炅没问过他估分怎么样,但早就联系了招生办的老师,撒贝宁客客气气跟老师打招呼,然后在何炅比他还紧张的神色里,唰唰几下填了潭城大学心理学。

招生老师点点头,这字真不错,她对分数有了底,指着招生计划提出建议:“二志愿可以填报这几所学校的王牌土建,另外新兴的计算机前景也很好,有想法可以试试。”

撒贝宁等她说完,笑了一下:“老师,我只报潭大。”

“这太冒险了。”何炅不赞同。

连招生老师都皱起眉:“撒同学,你真的明白顺序志愿是什么意思吗?”

“我明白,我不是在赌博,我有非报不可的理由,而且按估分,”他用手背轻轻碰何炅的手背,“我一定能考上。”

何炅沉默了。

这句话用了四个“我”,态度再强硬不过,他没见过撒贝宁这一面,有点惊讶。罢了,他不干孤掷一注的事,但不能要求对方也不干,这是一个年轻人第一次有权掌控自己的人生,谁都不能干涉。

他收起志愿表,跟同事道谢:“就这么着吧,谢谢你啊周老师。”

周老师震惊地瞪大眼,怎么一句话的功夫何老师也冲动起来。她看着两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划过一丝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两个人,可真像两口子。

从学校出来正是中午,附中斜对面100米就是潭城最大的美食街,不少有名的老店在那。何炅忙工作,撒贝宁忙学习,都没去过,干脆溜溜达达逛了一圈又找了家馆子吃饭。这店叫常来,生意火爆,点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俩排了几桌,刚坐下就有一道影子窜过来,揽着撒贝宁开始嚷嚷。

“撒哥,你也在这啊!我跟你说老师说我很有希望上潭理工,我妈乐得跟什么似的,就差把你供起来了!”

顾白是真高兴,他一个二本都摸不着边的,在撒贝宁的魔鬼训练下竟然够得上老牌一本,而且理工大跟潭大挨着,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救命恩人撒贝宁,从今天起就是他亲哥。

撒贝宁还没从这声撒哥中回过神,不知道这小子又犯什么抽,就听到他继续叭叭。

“诶,你跟你哥咋样了,做了吗?”他暧昧地眨眨眼,左手比圆,右手拇指做了个抽插的姿势。

“咳,咳咳。”简洁明了到救都救不回来,这世界上还有比他更碎的嘴吗?

“你咳嗽什么呀,脸怎么红了?你让我看那干嘛?嗷!”

顾白像被烫着了,火速撤回揽着撒贝宁脖子的手,立正站好。好在店里吵,嗷了这么大一声也没几个人关注。

何炅坐在对面,挑了挑眉冲他打招呼:“你好,是顾白吗?”

他发誓,他真没注意到对面有人,不然怎么也不会说出这种骚话。顾白冷汗都下来了,除了买礼物那次,他只在学校新闻上见过何炅,什么期刊论坛研讨会,年轻的教授板正严肃,连笑都清淡疏离,这个人在他心里是划了红线的,平时用“你哥”称呼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冒犯。

这下好了,没想到何炅认识他,而他第一次见就当着人家的面问做没做。

顾白绝望地捂住脸:“何,何老师好。”

何炅笑吟吟点头,不像生气的样子,他松了口气,用胳膊肘狠捣撒贝宁,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当我放屁。”

“没事,他没生气。”撒贝宁无奈极了,站起来把人往店外拎,顾白如蒙大赦,鞠了一躬撒腿就跑,门口的店员还在不遗余力揽客。

“常来小馆,欢迎您常来。”

顾白一哆嗦,第一次觉得这个店名是在嘲讽他。

谁爱来谁来,他反正不会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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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张若昀,又是顾白,也许是时候发展到这一步了?

何炅盘腿坐在沙发上灌了一口咖啡,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他其实没什么太大想法,本来也不是重欲的人,往前推几年会有一些冲动,现在很有点顺其自然的意思。

但要说顺其自然……

他瞥了眼撒贝宁还不够硬朗的侧脸,想起还没问过他的意见,未免太主观。作为健康关系中必要的一环,自己大了几岁,应当把主动权让出来。

何炅屈身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动作太大打扰了窝在他腿上睡觉的暴暴,猫委屈地咪了一声,如愿换来温柔的抚摸。

“撒撒。”何炅挠着猫下巴叫道,不是叫它,暴暴喉管里发出咕噜的声音,懒洋洋翻了个肚皮。

撒贝宁正开茶叶罐,午饭好吃是好吃,但实在是太辣了,何炅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一顿饭下来水都不喝几口,回来还要泡冰咖啡。他看着对面冰凉的褐色液体直皱眉,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又扬了扬手里的罐子问:“真不喝点热的吗?

问也白问,何炅果然摇摇头,他收回目光慢腾腾往杯子里倒茶叶,继续有一搭没一搭想中午的事。顾白说话一向百无禁忌,直接得让人头疼,偏偏这次像块诱饵,上面洒满了隐秘的渴望,他不好意思放任自己去想,又被勾得没法不想。

他第一次谈恋爱,觉得困扰极了,还没来得及再捋一遍,就听到何炅又叫:“撒撒?”

“嗯?”刚好像是听见何炅说话了,他停下来问,“跑神了,你刚说什么?”

何炅好脾气重复:“我觉得顾白说的话可以考虑,你有意愿进行下一步吗?”

咚,茶叶罐磕在杯壁上,撒贝宁手一抖,倒了三倍的量进去。

猫被清脆的磕碰声惊着,跳到一旁坐好,忿忿甩尾巴瞪他。

他苦大仇深地盯着水杯,猜想一口下去会不会精神到明天早上,这个问法像何炅这个人一样坦诚,根本没法招架,撒贝宁认命地拎起水壶。

“我没意见……”

话没说完他看到对面亮晶晶的眼睛。

何炅很多时候眼睛都亮,他眼睛大,精神头也大,随便休息休息就显得神采奕奕,上课的亮代表全神贯注,居家的亮代表心情愉悦,但在这个话题的引导下,撒贝宁只能想到那天晚上,他眼里盛着一点碎月光,带着促狭又了然的笑意说,我好像还行。

他有意见!

第一步就这么丢人了,再往下还了得?撒贝宁想起自己根本没来得及学新知识。

他端起杯子吹上面浮着的茶叶,表情镇定补充:“我没意见,但这样是不是有些刻意?”

“喵。”暴暴鄙夷地看着他。

何炅倒是不介意,开开心心隔着空气跟他碰杯。浓茶果然苦,又烫,他喝了一口就后悔了,扔下杯子把猫拎过来揉,边揉边在暴暴的抗议声里想,得赶紧找顾白要教材。

 

通知书是八月初到的。

何炅开会,没跟他一起去拿。晚上回来的时候只看到撒贝宁坐在客厅里,盯着那张纸发呆。

何炅放下手里的蛋糕小菜,轻手轻脚从厨房拿了几个盘子,等归置好了又从冰箱拣出几罐日期最近的啤酒。

“刺啦。”

铁环被撕开的声音唤回撒贝宁的注意力,白色的啤酒沫瞬间涌了出来。

他接过何炅递来的啤酒,举了举示意,两人一言不发喝掉大半罐,在何炅开第二波的间隙,一仰头把剩下的喝干净,这才看着捏扁的易拉罐说。

“我想过很多次这个场景,但没想过感受会这么复杂。”他困惑拧了拧眉,像是思考怎么描述,“高兴是有的,但也空虚和焦虑,好像我没根本没走出过那个小县城。”

当然还有没说的,他不可抑制想念他的父母,却恐慌地发现已经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但这怎么能说呢?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要不是实在应对不了这种情绪,他连上面的话也不会说。

何炅听得出话里的挫败,等他说完拍了拍他肩膀安抚,拿过通知书看,上面让撒贝宁同学于9月10日至潭城市观江区观学路1号报道,右下角盖了鲜红的潭城大学章。

“我们那会还是手写的,可没这么漂亮。”

他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把这个人固执保有的好胜心轻轻放回去,然后单方面跟撒贝宁碰杯,喝了一大口:“要是没你爸爸的资助,别说跟你做校友了,我都不一定有学上。”

撒贝宁猛然看向他,眼睛全是惊喜,这是从离开那个小县城以来,何炅第一次毫不避讳提起他爸妈,而他们曾经交流过那么久。

何炅笑着点了点头肯定他的猜测,起身从房间拿出一个捆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

本来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现在就可以交出来了,希望这能解答他所有的困惑。

“打开看看。”

撒贝宁喉结滚动几下,仔细在衣服上蹭掉手上的汗和酒渍,小心接过来。

里面是一沓信,信封发暗,看起来有年头了,但一点污渍都没有,连四个角都是平整的。

他抽出一封打开,上面写了一些对何炅的叮嘱和本次邮寄的钱的用途,字体刚劲有力,可以想象到是怎样一只粗糙稳健的手在写它,他咬着牙一字一句看过大半页忽然顿住。

那是关于他的。

信上写道:“……今天撒贝宁又淘气了,用弹弓拆了他妈妈最喜欢的花瓶,我没办法,只好拎起扫帚假装打他,这小子记仇,转头就往我鞋里放虫子,还悄悄把作业扔到床底下。我这儿子也不知随了谁,一天上蹿下跳,精力旺盛,就是不学习,我虽然发愁他以后怎么办,但私心更希望他健康快乐,这比什么都重要。

又写了这么多,让你见笑,这小子要是知道我把他的破事一件不落讲给别人听,不知道还要怎么闹别扭。你虽然上次回信说喜欢看这些,但也不能没完没了折磨你的眼睛,就到这吧。”

落款是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撒贝宁把父亲的期望看了又看,随后指腹轻轻扫过撒贝宁三个字,原来他爸写他名字是这样的,“贝”字稍小,“宁”的宝盖头向内弯去。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他刚才就看到了但没勇气先看,这会终于拿起来。

是那年生日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笑得灿烂。远在灾难发生之前的幸福原来这么简单吗?

他捏着照片的手垂下来,另一只手飞快捂上眼睛。

何炅在旁边安安静静坐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

撒贝宁攥着纸巾深吸一口气,一封封看起来。在这些具象的记忆里,男孩日渐长高,父亲不再挺拔,母亲生出皱纹,直到有一封的落款是一九九八年新春。

这是一封短信,没有照片,他在这年写道:“小何,祝你新年快乐,日前收到你回高中演讲的消息,十分骄傲。还记得第一次通话时我们讨论过人生只能靠自己这个话题,那时我还想对一个15岁的孩子来说会不会太残忍,没想到你真的做得如此好。我家那小子也快15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道理,倒是希望他今后也能独立坚强。另,你邮寄的钱已悉数退回,还是那句话,你自立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撒贝宁这页纸折起来,仔仔细细塞进信封,连同之前的信件一起放好,又慢慢把油纸包恢复原样,确保连折痕都没有变化。

那些因为时间蒙尘的记忆,就这样重新璀璨起来,敢于直面父母的瞬间,他听到了枷锁落地的声音。

原来他那早死的父母如此睿智,这么多年来用善良为他铺了一条救命路,生生让他们的儿子挣脱恶臭粘稠的泥浆,从沼泽里爬了出来,又一点点站上平坦坚实的土地。撒贝宁,你错了,好人是有好报的,就算自己没有看到,生活也会告诉他。

撒贝宁右手按在纸包上克制汹涌的感情,好一会没动静,何炅自顾自垫肚子,准备拆蛋糕的时候听到他压低声音求证:“我们是不是见过?”

看来是想起了什么,何炅放下刀叉的包装袋笑起来,跟他讲了那通电话,又讲了他们相见的第一次。

“准确说是我见过你,在接受资助的第一年我去拜访过。”何炅看起来愉悦极了,“刚到门口就看到你拿着水枪往叔叔脸上招呼,我躲得快没被波及,但也没说上话。”

果然见过,他记得往大人脸上滋水这事,那天早上他妈还说要来客人让他老实点,后来确实有一个白白净净的人来了,声音有点熟悉。但他家一年到头全是客人,大夏天有趣的事这么多他才不在意这是谁呢。

撒贝宁跟着点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妙。

这么说,他这几年在伴侣面前营造的沉稳可靠的形象全是白费力气,撒泼打滚的样子都见过了还有啥形象可言。

不装了,还是破罐子破摔吧。

他干脆瞪着红通通的眼睛问:“所以你才那么冷漠地说,我的依靠只有自己?”

“冷漠吗?我只是复述而已,你不是一样做得很好吗?”

撒贝宁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撒撒,我大学那年一样焦虑,但现在看来焦虑和压力不是坏事,至少在专业上它帮我走得更远。你既然能摆脱那场洪水的影响,今后也不会被什么事困住,何况他们的愿望永远都是你称心如意。”

“何老师说得对,可以吃蛋糕了吗,我饿了。”

蛋糕是四寸,简单裱花芒果夹心,他俩又碰了一杯,就着酒把小蛋糕和凉菜都吃了,收拾桌面的时候撒贝宁说:“我想去看看他们。”

何炅忙着挑盘子里的油炸花生米,头都没抬:“我买了明早的票,现在刚过十二点,努努力我们还能睡够八小时。”

行,有这样会读心的男朋友真是省不少事,他真心实意夸赞:“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但你怎么知道十二点了。”

何炅没对前半句话发表意见,含着筷子让他看晃晃悠悠来催人睡觉的暴暴:“活体闹钟说的。”

托闹钟的福,他俩得以精力饱满上火车。绿皮车还是那样,撒贝宁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感慨:“那会觉得这一路真漫长,原来也就三个小时。”

何炅看了看表:“我们快到了。”

三年的改变能有多大?原址拔地而起一座纪念馆,早就不见废墟的影子,幸存的人们搬到了河的另一侧,钢筋水泥垒起的新家竟然也有了点城市的味道。撒贝宁攥着当年带出来的土,又是解脱又是遗憾叹了口气,在纪念馆深深鞠了一躬,折身去他爸妈的墓地。

虽说是公墓,几年没人打理难免荒芜。他盯着墓碑上的灰白照片,吸了吸鼻子开始拔草,何炅没插手,帮他从管理那借了工具就走到一旁。天公作美,今天下了点下雨不那么炎热,撒贝宁忙前忙后,每一个细节都打理干净才摆上贡品点上香,何炅摸出打火机,帮他点了第一刀冥钞。

没有人哭,只有火舌卷起纸张时噼里啪啦的声音,撒贝宁坐了一会,从口袋里拿出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珍重地递到唯一的媒介里,这次扬起的烟灰格外高,他笑了一下轻轻说:“你们放心吧。”

时间早过了中午,撒贝宁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铲了点土灭火,又从祭品里挑出几样喜欢吃的。他递了一块点心给何炅,倚着铁锨的木杆往嘴里塞了瓣橘子,含糊不清地问:“带你去吃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面怎么样?”

何炅震惊地扬起眉,咬着点心把钱包都扔给他:“暴暴的猫粮够吃到明晚,饿了这么久,你就用一碗面招待我未免也太寒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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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炅看着面前的保温杯、枸杞、菊花和润喉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撒贝宁,或者说,没想到他从那天回来之后,变化越来越大。

春夏交接的温度并不稳定,他在几个突然降温的晚上执着吹冷风加班,终于感冒了,断断续续一个周也没好,此刻穿一件高领的黑色薄衫坐在书桌前,等撒贝宁一件件把东西摆好,才带着鼻音问:“这就是你送我的神秘礼物?”

撒贝宁挺满意自己的眼光,似乎没听出来声音里的震惊:“怎么样,这杯子好不好看?”

透明的双层玻璃杯上嵌着一个同样质朴的透明把手,闪着金属光泽的杯盖更是为它增添了超越年龄的稳重。

何炅拽出杯盖下面的不锈钢茶滤,举到眼前:“虽然潭大的校训是诚朴勇毅,但没有人会把它发挥到这种程度。”

“谢谢夸奖,我给你泡杯菊花茶试试,不比咖啡差。”

何炅含着他硬塞过来的喉糖,苦着脸想别说七岁看老了,他十七岁脸皮也没这么厚,潭大到底教了些什么,才能让他彻底跟咖啡杠上。

大学生撒贝宁当然学到了很多知识,并且深深为他的身体担忧起来。

一大朵皇菊在水面漂浮,顶上还点缀了几颗枸杞,何炅嘎嘣几下咬碎喉糖,面无表情听他从咖啡的成分讲到成瘾的原因,条分缕析论据充实表情严谨,仿佛何炅一天三杯灌下去的不是咖啡而是管制精神品,他本人马上就要上社会新闻,脸打马赛克的那种。

“所以,咱们还是尽量少喝点。”他喘了口气,把杯子往何炅面前推推,十分民主,“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我找了个爹。”

“全票通过。”撒贝宁点点头,把菊花枸杞塞进何炅包里,又体贴地把自己和要往书桌跳的暴暴一起扔出书房。何炅办公不宜打扰,他晚上有场辩论要打,这会就得去。

潭大挨着江,傍晚有橘红的天幕和带着水汽的晚风,古朴的青砖建筑掩在爬山虎和高高低低的灌木后,等着夕阳给它渡一身金光,正是观风赏景的好时候。可惜撒贝宁入校以来过得就是狗都嫌累的日子,早八晚十的折腾,别说看风景了,通常这个时间还在所有能学习的地方泡着。何炅当然不会说什么,只是叮嘱适度休息警惕脆弱的椎间盘,倒是顾白约他约不到,有天气得把人从通宵自习室拖了出来。

“撒贝宁你疯也有个限度,你看看几点了,”顾白指着表盘痛心疾首,“周六晚上的九点!才大一你拼成这样干嘛?”

撒贝宁不回答他的问题,扭了扭脖子反问:“你怎么进来的?”

”门卫大爷看我英俊潇洒放我进来的,可能吗?当然是借的卡呗,还是你们系的。”顾白忍着再阴阳怪气两句的冲动扔给他一张学生卡,然后拽着他去烧烤摊。

“牛羊各一把,半打生蚝,烤茄子,素拼菜都要,两瓶啤酒两瓶冰峰。”顾白熟客,菜单都没看就报了一串出来。

炭烧得正旺,肉串在老板手里上下翻腾,跳跃的火舌卷走油脂噼啪作响,两人窝在夜市独有的矮塑料凳上,碰了一杯。

“撒哥,你到底为啥这么拼啊?”顾白有吃有喝心态平稳,又开始叫他哥。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顾小白,以后你吃不上饭可别怪兄弟没提醒过,诶谢谢。”羊肉上了,撒贝宁不再演沉痛严肃,笑嘻嘻往嘴里塞了一串。

得了吧,顾白认识他三年多,哪能不知道他嘴里是真话假话,他嗤了一声,拍拍桌子。

“是不是进了潭大才知道何老师多优秀,自卑了吧?”

“话别说这么难听,什么叫自卑,我是有危机意识。”

顾白嫌弃得脸都皱成一团,开始怀疑何老师是不是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不然那么温文尔雅的人怎么会喜欢他这个油嘴滑舌的。上次见过后,何炅在他心里又上升了一个高度,连称呼都变得恭恭敬敬。

“撒哥,”他十分诚恳地问,“何老师怎么看上你的?”

“人格魅力。”

招他干嘛,顾白被油得喝了一大口啤酒,主动击毙这个话题。

“那你也不能指望这三五年就赶上,何老师大你那么多,总是差着时间堆出来的东西。”

撒贝宁这次没说话,这正是他一进大学就意识到的差距。高中是凭着一腔孤勇过来的,何炅期待他做的,他就去做,而且仗着那点小聪明,确实做得好。但潭大太大了,连一进大门那座不起眼的雕塑,都冠了一个国内外响当当的名字。以前他对何炅社会面的认知仅限于“知道”,比如知道他是双一流教授,知道他发了多少篇一区sci,由于他们一开始就是以家人的身份相处,何炅活得真实又从不张扬,他也就没觉得有多牛逼。

直到他进入潭大,在这个广阔的好像没有尽头的地方,他脑子里的那些概念全都直观地呈现在他眼前,偏偏他又在大城市生活了几年,知道深浅,伴侣的优秀像把标尺一样横在他心头,撒贝宁从没这样清晰地看到过自己的浅薄。

“不努力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我看起来是那种不思进取的人吗?”顾白看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晃晃荡荡说这句话,张了张嘴没反驳,他撒哥藏了许多内容没说,他只发出一声感慨。

“我确实没见过跟自己对象这么较劲的。”

“从今天起你就见过了,顾小白,下次你再这么粗暴地阻碍我进步,我可翻脸了。”撒贝宁一边威胁他,一边眼疾手快抢走最后一串羊肉。

“切,小气,你幌我这么多次还好意思提意见,今天你结账。”

那顿饭最后就是以他大出血结束的,撒贝宁心疼了好几天,倒不是出不起——何炅老早就给了他一张卡,里面的额度够他一整年胡吃海喝,而且从不过问——而是他有能力赚钱以后不愿意花何炅的钱,他现在的生活费大头靠高考完学校和政府的奖励,小头靠家教和其他兼职。存款有限,不能随意嚯嚯。

顾白说得对,他想,他确实一直单方面跟何炅较劲,以前是装稳重装坚强,好让自己像个大人,等意识到年龄之外的差距,又拼命学习尽量独立。骨子里旺盛的征服欲和好胜心拖着他跑,越是倾慕,就越想超越。他俩已经差着阅历,总不能再过几年,何炅跟他谈国际期刊最新成果,他跟何炅聊早间新闻和晚上吃什么。

太糟糕了。

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精力充沛思维敏捷,他抱着什么都必胜的信心,大步走进阶梯教室。

 

何炅今天没课,等他忙完手里的事又去过一趟张若昀的诊所,已经八点多了。他感冒没好,又提了东西,上楼出了一身薄汗。何炅在家门前站定,扯了扯领子想还是得换个有电梯的房子,撒贝宁还没回来,暴暴蹲在鞋柜上探头看他,拉长声音控诉没人在乎猫的死活。

何炅腾不出手摸它,低头用脑袋碰了一下,勾来拖鞋往前走,暴暴欢天喜地带路,先一步蹲在猫碗前。可惜餐桌在右,饭碗在左,他们在最后一步分道扬镳。

猫看到人类脚步没停,愣了一下,耳朵向前竖起,眼睛里全是震惊。

“喵!喵!!!”它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受宠的小猫,没能第一时间吃上饭。

何炅被这一叠声的嗷嗷扰得头疼,丢下准备擦汗的纸巾跟它一起蹲在猫碗前,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好一会,何炅无奈叹口气,指着还剩一半的猫粮说:“您碗里的是空气吗?”

暴暴不看他也不看碗,扭头去看粮桶,一副眼巴巴的委屈样子,何炅被它骗多了,轻蔑地哼一声,决定今天做一回不溺爱孩子的父母。

“剩饭是不对的,”他把碗挪到暴暴跟前,“你看,还有这么多。”

猫讨要新粮未果,盯着碗看了一会吃起剩饭,毛茸茸一团蹲在那,一粒一粒挑着吃,安安静静的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耳朵耷拉着,连后脑勺都透着失落。

何炅右手搓了搓,直觉告诉他这是装可怜,但还是架不住良心的谴责,他轻轻拍粮桶叫道:“暴暴?”

暴暴小声喵,眼神从粮桶上划过,又去一粒粒吃剩饭。

小猫从耳朵尖委屈到了尾巴根儿,何炅忍不住问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他又叫了一声:“暴暴?”

暴暴这次没理他,它吃完了上面一层,垂着头停顿一会,开始吃碗边的碎渣。

……

投降了,这次博弈也以人类失败告终。何炅不受控给碗里添粮又多加了一块鸡肝的时候,明显看到暴暴吐了嘴里的碎渣,并给他表演了一出变脸。他揉着久蹲发麻的腿,脑子里全是那个猩猩实验,暴暴是进化的猩猩,知道忍受一会就能换取更好的奖励,他是退化的猩猩,早对规则心知肚明但永远不长教训。

嘿,哪有说自己是猩猩的。

何炅对着猫脑袋一通乱揉,在它嘎嘣嘎嘣的咀嚼声中烧水。今天新买的咖啡不错,趁没人管他先喝一杯。他舀出一勺,正要往杯子里倒的时候手上一顿,转身去书房拿了撒贝宁精挑细选的礼物。

那里还剩小半杯还没喝完的茶,何炅盯着透明玻璃里沉底的菊花看了一会,若无其事往水池边走。楼梯口静悄悄的,他一翻手腕把残渣连带两粒枸杞全喂了下水道,快速冲了一杯咖啡进去。

熟悉的苦香飘散开,何炅满意极了,端着杯子重新坐在餐桌前。另一个袋子里是他以前常吃的快餐,干净,味道也不错,他把塑料盒摆在习惯的位置,刮掉筷子上的木刺。

独居、咖啡、冷锅冷灶,这才是他一直在过的日子,何炅举着筷子忽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撒贝宁来了以后他不是在家吃他做的,就是在学校吃别人做的,独独没什么机会坐在家里吃快餐,还挺怀念这家的盐煎肉。

熟悉的……嗯?

他嚼吧嚼吧咽下去,又试了试旁边格子里的红烧茄子,片刻后沉默着放下筷子。

油腥味重,味精太多,西红柿不新鲜。

何炅收起笑,苦大仇深盯着这几个家常菜,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好像被撒贝宁惯坏了,现在根本吃不下快餐!

但撒贝宁最近越来越忙,家里已经有一阵没开火了,他想起冰箱里快放坏的茄子,勉为其难就着米饭解决了晚餐。何炅收拾的时候暴暴已经四仰八叉睡着了,碗里又剩了一半。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盒子,第一次跟一只猫感同身受起来。

越来越不喜欢委屈自己的何老师,决定学做饭。

 

第二天是周末,撒贝宁难得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出校门的时候顺手给何炅发了条信息问下午吃啥,他俩都忙,习惯短信沟通,电话保不齐会打扰对方,倒是短信安静快捷。

何炅没回,撒贝宁也就没再打扰他,晃悠悠去买菜。有一阵没在家里吃,他算了算冰箱里的物资,东一点西一点买了两大袋,一开门看到何炅已经在厨房忙活,正小心翼翼往桌上端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何炅跟什么都搭,就是跟做饭不太搭,撒贝宁看看手里的菜,又想起他仅有几次的下厨经历,心头一紧。

他换了鞋把菜放进冰箱,凑近一探究竟:“怎么敢劳烦何老师做饭。”

确实是西红柿炒鸡蛋,红的是西红柿,黄的是鸡蛋,他都认识,上面撒蒜苗虽然不太常见也有人这么干过,只是闻起来有点过于酸甜。

没有糊,卖相也不错,比想象中好太多,称得上进步神速,撒贝宁放下心来,开始构思表扬信。

“来来来,尝尝。”何炅信心满满摘围裙,跟他炫耀自己的学习成果,“我看了教程,知道鸡蛋里要放醋去腥,炒西红柿放盐味道才浓郁,我还勾了点芡呢。”

这操作确实很专业,撒贝宁边点头边往嘴里送了一大口。

“不是我吹,你这道......”

吹不出来了,他皱着眉咽下嘴里的东西,小心翼翼问:“你还搁什么了?”

有酸,有甜,还苦涩,就是没有盐。

何炅挑了挑眉,尝了一口,吐了。

他一言不发把用的调料拿出来,两人凑在一起看。

“这是醋。”

撒贝宁点点头,上头写着呢。

“这是盐。”

罐子里装着名为白砂糖的小方颗粒,他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这是淀粉。”

他捻出一点尝了尝,确认这就是苦涩的来源。

“这是葱。”

撒贝宁看着面前的蒜苗,叹了口气,从椅背上拿起围裙重新套在何炅身上。

“醋、糖、碱、蒜苗。”他挨个指给他看,又把人推到案板前,开始一对一手把手教学。

在他们终于吃上一顿味道普通但正常的晚餐的时候,撒贝宁觑着何炅忍不住蹦蹦跳跳的样子想,是不是该给家里挂两张宝宝识图卡,带拼音带文字,一张蔬菜,一张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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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识图卡的建议被当事人一票否决,但何炅好像从做饭中获得了什么乐趣,雷打不动每周练手两次,撒贝宁没日没夜忙完一个竞赛再回家的时候大为惊奇,他以为上次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是持久战的开端,不禁问他:“你怎么想起来跟厨房建立亲密链接了?”

何炅正给猫粮以旧换新,撒贝宁看见他干脆利落倒了旧粮,惊得马上抛出新问题:“暴暴是怎么说服你的?”

上次是谁拎着猫粮袋子教育了暴暴半小时不要浪费粮食。

何炅白他一眼,边拧盖子边说:“猫想吃点可口的饭怎么啦?”

这话好像带着点情绪,撒贝宁缩了缩脖子,总觉得一阵不见家里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变化,但何炅面色如常,洗着手还不忘问他要不要尝尝新学的炝拌土豆丝。他爱吃这个,立刻忘了为什么学做饭的事,喜滋滋去系围裙带子。

巴掌大的厨房挤不下两个人,靠得近了似乎连气息都缠在一起,何炅把后背亮给他,一扽身上不够平展的布料,伸手从刀架上拿下一个刮皮刀,三两下就给半个土豆去了皮。撒贝宁视线黏在他流畅好看的肩颈线条上,摩擦几下手里的黑色蝴蝶结忽然悄悄往右前方迈了一步。

土豆要洗的,而水池在右边,这样何炅一转身就会撞在他怀里。

撒贝宁为自己的天才想法沾沾自喜,看他削完最后一溜土豆皮立刻实施计划:“我来收拾,你洗土……”

他张着嘴徒劳地挣扎,喉结在声带的振动下努力上下滑动几次,才镇定发出最后两个音节:“土豆。”

因为何炅没转身,举着手里滑溜溜的块茎食物,挪了挪避开直射眼睛的亮,身体后仰自然地靠在了他肩上。

正是下午,厨房铺满了刚开始泛黄的阳光,这一避,有三两方斜斜打在脸上,瞳孔都显出清透的琥珀色。

“抱一下吗?”他语气放松,干脆利落卸了所有力量。

胸腔沉甸甸的压迫感化成电流窜入毛孔,又在脑后和脚底一层层炸开,像平静湖面投入的石子,瞬间击穿了年轻人勉强拼凑的镇定自若,他们没有过这样依赖性十足的拥抱!

何况是何炅对他的依赖。

撒贝宁是个有天赋的学生,能分析出这个动作背后所有的心理动态,他小心控制胸口起伏的弧度,浅而缓吸了一口气,然后攥着脑海里的念头,在锅碗瓢盆的注视下扎扎实实把人抱在怀里,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厨房也挺好。

但顾白不太好。

他一整晚都被撒贝宁短信轰炸,先是被迫了解他们的恋爱细节,没等消化完心目中的神仙竟然还有这么烟火气的一面,又收到长篇累牍堪比枯燥教材的理论科普,核心就是这个行为意义多么重大,代表他们步入了亲密关系新阶段,是他个人的伟大胜利。

“前面我都认同,但这跟你的伟大胜利有什么关系,大男子主义要不得。”

“说明我在他心里越来越可靠了,不说这个,现在我更遗憾你看不到他做的土豆丝,科技进步真是缓慢,手机竟然至今都没发展出传送照片功能。”

还好没有。他啪塔啪嗒按着翻页键,发现光是前面那些话题就给这个月话费干超不少。

但忘了他撒哥文字表述能力也不错。

等他搜肠刮肚甚至动用了平时听相声的储备才捧完这份普通的菜之后,对面终于消停了,顾白捏着电量不足的手机松口气,从插座上拽过充电线。不就是土豆丝,至于从形状描述到调料絮絮叨叨说十几条吗?

刚充五分钟,短信又响。

我要找撒贝宁报销话费,再把这个号加入黑名单。

他窝在宿舍床上,有气无力点开信息,草草扫两眼忽然来了精神,腾一下坐起来,充电口功能良好但结缘层已经脱落的线体被这么一拽,光荣牺牲,他把线扔到一边,靠着墙飞快打字。

“有些人是。”

撒贝宁确实一直在学习,而且见缝插针学,比如过完迷迷糊糊的下午,他翻出顾白给的教材复习基础知识的时候,找出一个之前忽略的重点。

他提炼了一下核心,问:“男人真的过了30就不行吗?”

顾白回:“有些人是。”

“……”

顾白看着这一串省略号兴奋得跟拿到香蕉的猴似的,手舞足蹈回复:“哈哈哈你不会20就不行了吧?”

虚岁才20的撒贝宁觉得顾白在咒他,没法继续沉默:“放屁!”

顾白得到乐子,啧一声不跟他计较,按灭手机在床上打了个滚,早聊这个多好,这比夸一盘土豆丝有意思多了。

撒贝宁窝在床边,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捧着短信看,顾白没给出否定答案让他有点烦躁。这个问题处理起来挺头疼,他边敲手机后盖边思考该怎么办,敲来敲去还是只能看到屏幕上的“有些人是”。

是个屁,这种结论一点都不准确。他眉心一拧把手机扔到床上,半饷后抵不过心里的疑惑又抓过来,第一次接吻他的反应就很平淡,包括那天谈论到这个话题,遭到拒绝之后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直到现在都没再提起过。撒贝宁心里酸了吧唧的不是滋味,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他明里暗里提醒的事情,自己怎么就忽略了呢?

撒贝宁深感自己作为伴侣不称职,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找对方谈谈,他踩着拖鞋晃悠到书房门口,看到马上29岁的何炅还是一脸沉静批论文,更忧心了。

在他所学的知识里,熬夜、烟酒、压力都是诱因,不巧,这个人全占了。

“老何。”他实在担心,声音都紧绷着。

“嗯?”何炅忙着手头的事,盯着论文含糊一声,唰唰又批下几行修改意见。这个学生内容不错,要改的不多,他心情愉悦捻起一页,一抬头瞥见门口踟躇的影子,拍了拍脑袋说声抱歉,搁下笔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了?”撒贝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何炅没见过他这样,心头发紧,连刚才奇奇怪怪的称呼都没在意,把他拉到椅子旁,又按着他坐下。

“怎么了,是学校有什么事吗?”何炅打量着他的表情,手用了点力扶在他肩膀上,压低声音又问一遍。

撒贝宁目光复杂看他一眼,何炅分明从里面看到几分惋惜。

惋惜什么?没等他思考最近是不是发生了足以改变两人关系的事,就听到撒贝宁用更惋惜的声音问他。

“你...你是不是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话题跟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他困惑眨眨眼,眼神在撒贝宁有点奇怪的表情上转了一圈,恍然大悟。

难怪叫他老何。

何炅压下心里的荒谬感眯起眼,松开按在他肩上的手站直了,看了看距离后退两步,视线挑着撒贝宁裤裆,语调平平:“你说这个?”

撒贝宁点点头,想起自己还没表态,连忙补充:“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这件事伤自尊,他知道,但该问得问,有病要看,讳疾忌医是不对的,也许还能治呢?

“哦,那再好不过。”何炅大概知道误会是怎么产生的,他没多说,转身出去了。

撒贝宁不明所以,看他径直往右拐,问蹲在旁边看戏的暴暴:“他干嘛去了?”暴暴抬起一只爪洗脸,顺便掉了个头把屁股对着他。

没一个待见我的,他意识到这个事实,叹口气评判自己还是太冒失。

右边是洗手间和卧室,撒贝宁硬着头皮跟上来的时候,何炅正从床头柜最底下的小抽屉里拿出几样东西,长的方的什么都有,他查看了其中一个细长盒子的生产日期,又随手扔过来一个塑封包装都没撕的。

“装两节七号电池试试。”

怎么还有电子产品?这也不像生气的样子,他盯着何炅侧脸抠塑封膜,撕掉举到眼前。

撒贝宁眼皮一跳。

他看着每一个缝隙都写满了未成人勿入的“电子产品”,又看看平平无奇的小抽屉,面上平静无波,声音飘得找不到调。

“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可不会蠢到现在还认为伴侣有问题。

“有一阵了。”虚张声势,何炅扫过他红得不像样子的脸,想起靠张开双臂威慑敌人的小熊猫,敲敲细长盒子问,“看来我有必要为自己辩护,家里这么多地方,你喜欢哪?”

撒贝宁捏着手里的东西,手脚发麻像只软脚虾,权衡一下轻飘飘地往床边走。起先都是稀松平常的,只是当何炅用拇指压着他饱满的下唇重重碾过,眼里全是沉甸甸的暗时,撒贝宁从他气息里闻到了一些东西,晃了神,那是赤裸的欲望和薄荷烟的味道。

是何炅对他的。

气味构建实感,就像当时在医院里闻到的那样,他放任自己沉溺在完全不同的快乐中,突然就理解了弗洛伊德的人格论。撒贝宁仰起头发出一声短而急促的喘息,迷迷蒙蒙朝最纯粹的本我追寻而去。

他醒来时月影西沉,没拉严实的窗帘露出半扇蒙蒙亮的天空,何炅揽着他睡得正香。他瞪着薄薄的天光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悄悄移开腰间的胳膊,尝试翻了个身,伴侣够体贴,没什么太大感觉。侧身正对一堵白墙,撒贝宁面壁思过,实在没想到自己学了那么久理论,最后搞出一个大乌龙,丢人,实在丢人。

手机就在旁边的床头柜上,他扫过下层紧闭的魔盒,愤愤捂住听筒按了开机键,诺基亚细微的欢迎音响过,他咬着牙给顾白发去一条谴责信息,气顺了才重新闭上眼,没一会觉得不够,又转过来抻胳膊收腿折腾好一阵,直到摆出何炅是被他搂着的姿势,终于心满自足抱着怀里的人睡过去。

再大的瞌睡也被大清早震动加响铃的短信提示音搅没了,顾白崩溃地拉过被子蒙住头,开始痛恨手机卓越的续航能力,舍友骂骂咧咧的抱怨随之而来,他懒懒散散竖个中指怼了回去,声音闷闷的:“哥几个昨晚整到两点,半斤八两。”

真是的,他还没地儿骂。

顾白搓了把脸,拿过来看是什么外星人占领地球的早间新闻,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怎样的要紧事值得大清早发信息。睡觉是第一等大事,他的朋友里除了某位撒姓同学已经沦为学习的奴隶,其他人都很认同这一理念,撒姓朋友虽然当奴隶,但也不会这个点就鞭策自己,大学以来更是单方面贯彻非必要不联系的交友原则,指望他……

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点开短信。

“顾小白,你哪买的盗版教材,误我!”

教材怎么了,那都是正经内容,他桃李满天下,也没见谁提意见。顾白琢磨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再一看时间,了然挑了挑眉。

平时把家当旅社就算了,难得回去一趟还质疑对方不行。满书的知识不实践,就爱揪着一个因人而异的可能性较真,何老师真是包容通达,只选择了一个最温和的方式解决,换他早就吵得天昏地暗了。

顾白摇摇头,关机睡回笼觉,劝也劝了,他撒哥这争强好胜的狗脾气再不改改,有后悔的时候。

Chapter Text

何老师变了。

这是学生们最近的一致认知。

这种变化不扎眼,偶尔才冒个尖,想要探究又很快消失不见,但的的确确揉在他一举一动里,像清晨薄雾蔼蔼的山谷里隐约触摸皮肤的风。即使他上课还是不爱笑,甚至周身的气场和眼神里的压迫感越来越强,逐渐有老教师的威严,亲和力却离奇上升,几周下来,教室后排不仅被外系挤满,还有想尽办法来蹭课的外校同学,当第一个递过纸笔不是问问题还是试图要签名的人出现,何老师终于黑了脸,一甩袖子进了院长办公室。

“怎么了,我看挺好嘛,咱们系可是第一次出这么大风头。”老院长笔走龙蛇,眉头都没皱一下。

“您德高望重的就别跟着起哄了。”何炅语气里全是无奈,忍了又忍,讲到乱七八糟的事还是冒了火,“跨校蹭课本就不合规,前一阵秩序还算好,最近人越来越多不说,行为也是一天比一天出格,尤其今天,上课就是上课,要签名算怎么回事!”

这个学生对教学的态度严谨到堪称古板,陈铎挺赞成这种有点固执的坚守,不过他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些孩子身上,只是听着絮絮叨叨的抱怨,吹干墨迹坐下来。

“你以前呐,既不抱怨也不跟我开玩笑,一张口总是规矩的挑不出一点错,像整日活在套子里。”

何炅没料到老师会说这个,鲠了一下,怒火立刻偃旗息鼓。

陈铎看着他:“别人都说我有个好学生,谦卑,稳妥,有分寸,但这些不该焊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不问你为什么压着自己,只是分寸感太强会拉开跟所有人的距离,现在学生能跟你胡闹,说明在他们心里你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了,小何,这很好。”

陈铎早就离不开老花镜,眼睛隐在镜片下时常显得浑浊,即使他还是腰杆笔挺健步如飞声音洪亮,这双眼睛都是骗不了人的,这是时间凿出来的目光,沉甸甸的,宽厚又深沉。何炅累积的情绪在这种注视下轻易稳定下来,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知道自己有点改变,譬如睡得好一些,情绪更丰富,对悲的感知钝化等等,这些都是小变化,所以张若昀上次说他终于像个真实的人时,他没在意。没想到改变如此明显,以至于学生都先他一步察觉到,何炅身上隐约的拒人千里的冷漠没有了。

何老师一向宽人律己,明白了这里面有自己的原因,连要签名的行为都不好意思苛责,抿了抿嘴起身跟老师道谢,陈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课人数过多的事我来处理,这些孩子说到底只是喜欢你,方式不当可以引导,老师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院长雷厉风行,何炅再上课的时候人数已经非常可控了,他点了上次要签名的学生上台,在满教室探寻的目光里严肃重申了教学原则,然后认认真真为她写了一段寄语作为替代,右下角画了一个小姑娘的笑脸。这个互动方式大受欢迎,很快,“上一堂文学系何老师的课”成为校园论坛热门话题。

撒贝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还是过教室、宿舍、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往届校友给潭大捐了一批新电脑,最近所有人都排队去体验XP系统了,他对上网没兴趣,乐得清静自在,所以当何炅给学生的寄语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撒贝宁嘎嘣一声咬碎了塑料勺子。

“哪来的?”

同学咽下嘴里的饭,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他,使劲拍拍笔记本:“你是真不上网,文学系的何老师知道吧,每节课抽三个学生写这个,我这是排了好几节课才拿到的,你看,这还有我名字呢。”

同学还在喋喋不休炫耀,撒贝宁盯着本子上真诚又饱含期盼的寄语,像是看到了何炅写这些字时温和的神色,他呸呸吐掉嘴里的碎渣,换了双筷子大口扒拉炒米饭:“几句话而已,哪个老师写都一样。”

他吃着饭,这话含含糊糊的,对面毫不客气揭穿:“你就嫉妒吧撒贝宁,友情提示,想要就快去,何老师只写到月底。”

笑话,他作为家属,会在乎一段手写的话吗?

在乎的。

撒贝宁带着一探究竟的想法,第一次主动进了微机室。

寄语竟然因人而异,他看着帖子里一溜儿赞美和表白,动用管理员权限删了一个最露骨的——号是他借的。何炅没给他写过什么,上大学之后连口头鼓励都没了。撒贝宁看完每一条有图的帖子,酸溜溜关掉页面,掏出手机用代写本学期实验报告换了一个下节课的名额。

那是个金融系的学生,他说,这是他在潭大里最成功的一笔期货交易。

课在周二下午,上的是文学概论,这是门选修。何炅看到教室后排的撒贝宁,惊讶地扬起眉,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梢划过一丝笑意,在阳光下闪了闪。他站定,叩了叩桌子宣布上课。

撒贝宁只在刚到潭城那年旁听过他的课,一晃好几年过去,就算他们早已亲密无间,再听还是立刻品出了差别。

他更自在了,讲课时的气度让人挪不开眼,连简单的抬手转身都透出一股沉稳和锐利交织的味道,眼神偶尔停驻时,撒贝宁只觉得心底轻轻一颤。

何炅今天的状态格外好,讲完最后一个知识点学生比他更舍不得结束,叽叽喳喳要求多加一个寄语名额作为补偿,何炅应了。等学生走空,他合上课本看向撒贝宁。

“隔这么久再听我的课,还满意吗?”

撒贝宁一直冷眼旁观师生互动,此时也不得不点点头,他琢磨着也要一个补偿,抬眼看见何炅隐隐的笑,反应过来那句话的言外之意。

他是故意表现的。

撒贝宁哼哼两声:“何老师,你这是在拉高选修课的门槛,让其他老师怎么办?”

何炅愉悦笑出声,抽出他夹在课本中暗示意味十足的笔记本,提起笔轻快地写了几行字,画了一只小猫递给他,又迈了一步压低声音问:“我看过课表了,要是都没别的事,晚上回家好不好?”

本子没合,撒贝宁扫过上面的内容,笑得呲了牙,他接过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邀请,屈起指节弹了弹独有的补偿:“那在家吃吧,奉上红烧排骨作为回礼。”

 

金桂在秋风都快散尽的时节簌簌飘落,张若昀打来了告别电话。

在能看到飞机起落的巨大的玻璃窗前,何炅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拥抱。

“诶,”张若昀冲旁边挤眉弄眼,“这可不怪我。”

撒贝宁笑他幼稚,同样走上前拥抱他,张若昀拍拍年轻人早就宽阔结实的背,欣慰地叹了口气。

“你俩真是我职业生涯的骄傲,去了那边我也会把你们写进PPT的。”

这像好话吗?何炅不跟他打嘴仗,轻而珍重道别:“一路顺风,你会成为最好的医生。”

这话郑重,张若昀也不再开玩笑,眉眼沉静地摆了摆手:“我收下一路顺风,至于当医生,我不如这位。”

登机催促响了一次,他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卸下背包,从里面找出一个病历夹。很老式的板夹,塑料板外面包着一层深蓝色人造革,印着菱形暗纹,侧边由于磨损开了口,最上边的金属夹锈迹斑斑,抬起来吱呀作响,看起来是二十年前的东西。

“这是我老师使用最久的病历夹,”张若昀说了一个写进心理学教材的名字,拇指在板面上摩擦几下,把它塞进撒贝宁怀里,“现在归你了,祝你也成为这样的医生。”

那位泰斗已经在不久前去世,潭大开了一个规格很高的追悼会,一位同样贡献卓越的医生念完生平沉默了一会,撒贝宁站得近,能听见他在叹息,声音很轻,但其中的遗憾和怀念能在地上砸出洞。这声叹息比课本上辞藻华丽的夸赞有效,撒贝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人肃然起敬,还产生一些清晰的向往。

没想到张若昀竟然是他的学生,而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跟他谋面。

病历夹变得异常珍贵,这是遗物,又意义非凡,他不能收。

张若昀早料到他不会收,后撤一步冲何炅比个交给你的手势,转身往登机口走去。何炅了解他的性格,冲撒贝宁摇摇头。

“收下吧撒撒,他决定给你就不会再收回去。”

早就没人检票了,张若昀赶在第二遍催促响起来之前消失在登机通道里,没回头没道别,看起来还是潇洒又自在。飞机很快开始滑行,几分钟后轰鸣着驶离轨道,何炅不喜欢离别,站在那直到什么都看不见,才晃悠悠往出口走。

机场外打出租的人排成长队,快排到的时候撒贝宁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病历夹上移开,小心抠掉板子上的一点污渍,别过头把东西放进何炅的背包里。

这是几个意思?

撒贝宁一副壮士断腕的语气:“今年竞赛拿到特等奖,你再还我。”

何炅想起头顶吊着根玉米棒子永不停歇的驴,好半天才咽下笑。

正是最舒服的天气,绿化带里的花也开得热热闹闹,他少有放松的机会,盯着花花草草好一会,抻直腿靠在椅背上打哈欠,撒贝宁见他一副舍不得的神色,路过公园时把人拖下车。

“我们商量一下,今天逛公园,明天再加班。”

他边说边挽袖子,一副大逛特逛的架势,语气里可没一点商量。

他们已经踏入植物的领地,风从枝叶间隙涌进来,带来零星花香,何炅没怎么思考就放弃了回去工作的选项,由他拉着自己溜达。

撒贝宁挺骄傲,他今年选修了一门旅游资源与开发,范例就是这儿,当起讲解那叫一个轻车熟路信手拈来,他讲得好,听众老爷也捧场,一段路走完恨不得连路边的石头都介绍介绍。拐过一个弯是北宋烟雨亭,算是潭城叫得上号的文物,他清清嗓子刚要开口,衣角忽然被扯了一下。

“撒撒。”

声音很轻,但这是叫停的意思,撒贝宁看见他短暂地皱了一下眉,在对面那人站定的瞬间,又短暂地皱了一次。

他知道这是谁了。

拐角处站着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脸上挂着尴尬,何炅停在原地,目光冷淡打量他。

撒贝宁表情淡淡的,单手插兜站在两人中间。

男人的眼神从他身上划过,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犹豫半天向前迈了一步,低声说:“炅,好久不见。”

何炅没来得及皱第三次眉,因为有人挥着拳头狠狠砸在男人脸上。

这一下距离很近又是牟足了劲的,能听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血很快流了满脸。

撒贝宁拧着手腕,装出来的平静烟消云散,对着他的狼狈样轻轻嗤了一声:“久闻大名。”

何炅的反应就是答案,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展现在面前的,尖锐的伤口和沉闷的痛苦,既然碰上了,呵。

林奕捂着鼻梁眼前一阵阵发黑,血糊在鼻腔里一吸气就往嘴里灌,这拳砸在他本就赤裸的自尊上,他又气又急,吐出一口血沫子就朝撒贝宁脸上招呼。

谁都没想到何炅突然插进来,干净利落给了他肚子一脚。

“漂亮。”

撒贝宁高举手臂,朝他竖了两个大拇指。

“你欠我的。”何炅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好像踹人的不是他,只有维护的意味十分明显,“他那拳是替我打的,想还手我奉陪。”

这一脚也不轻,林奕倒了好几口气才直起腰来,还在震惊他的性格怎么变了这么多。何炅面无表情任他打量,林奕刚对上那双眼睛,就心虚地撇过头。

他确实愧疚,挨这两下算是活该,其实这么多年不是没想过道歉,但时间越久越说不出口,他是个逃避惯了的人,意识到自己处境尴尬,更是什么想法都没了,勉强冲何炅点了点头,匆匆转身就走。

何炅看着空荡荡的林荫路,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好像终于挥手驱散了心底的一团雾气,很轻易但又猝不及防,不敢道歉的终究不敢道歉,最年轻的感情以最彻底的失望结尾,不是不遗憾,还好他在往前走。

撒贝宁数完60个数,不乐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给这种人留一分钟已经是浪费生命,关注关注优秀的人好不好?”

他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形象好气质佳,不抽烟不酗酒无不良嗜好,高中以来脏话都少说,哪不比那个废物强。

何炅想起他刚揍人的样子,深以为然,抓住晃悠的手,凑近眨了眨眼:“这位朋友,打架很帅啊。”

“那是,我以前全靠打架出名,三岁就当众念检讨,七岁上小学全校老师都认识我,后来哪个月不请家长我爸都要烧高香。”撒贝宁就知道小时候的架不白打,你看,派上用场了吧。

他喜滋滋回味一遍,继续捡回本职讲烟雨楼,拐过那个弯看到何炅异常柔和的笑忽然有点后悔,难得有机会打架还不用检讨,早知道那拳再打重点了。

Chapter Text

几场大风送走最后一点余温,连中午都变得阴冷起来。

连续下了几天雨,整个城市灰蒙蒙笼罩在水雾中,楼已经相较前几年高多了,逼得天空不再彼此相连,零落着坠在楼顶,麻雀不远不近站在潮湿滴水的高压线上,尾羽被吹得晃荡。

撒贝宁要了一盒阿莫西林一盒布洛芬一瓶酒精,又拿了一些常见的感冒药,付完钱出门的时候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可能是突然降温,最近哪都有感冒的,下午他心血来潮翻药箱,除了那瓶快要见底的碘伏什么都没找到。他俩都是连轴转的人,某种程度上药箱比冰箱重要。

撒贝宁把药揣进怀里裹紧大衣,跺掉鞋面的水快步往家里走,临到楼下手背一凉——不是雨的温度,他抬起头。

这座临江的温暖城市,竟然少见地下起雪。

“这天还真是冷,怎么无缘无故下雪了呢?”他脱了外套,把手塞进暴暴肚子下面取暖,猫愤怒地叫一声,窜过去跟何炅告状。

“冷吧,就说让你多穿点。”

何炅套一件厚实的浅灰毛衣,拎着热水壶又往水里加了两颗枸杞,偏了偏头主持公道:“别嚯嚯猫。”

暴暴趁机踹了他一脚。

水温正好,捧着手掌很快热起来,他吹开漂浮的红色果子啜了一口,觉得满身寒气从毛孔散去,舒舒服服圈住爱人道谢。

“客气什么。”何炅笑着拍拍他的胳膊。

说来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也少有整段的时间相处,这还是因着放假可折腾的事少,撒贝宁不愿意跟冷床冷灶相依为命,难得想起还有个家。何炅倒是忙,大大小小的会一个接一个,同级别的老师已经家都顾不上回,他不知道怎么处理的,还能悠闲的给爱人腾出拥抱的时间。

但还能怎么处理呢?

 

“你这样我会对自己的魅力有误解。”

撒贝宁最开始在书房逮到他时不轻不重地劝过,已经是半夜,窗外一丝光都看不到,何炅披着外套浸在茫茫黑夜里,不知坐了多久,身前的灯电压不稳偶尔闪烁,他连带这点光源,让人无端联想起黑色风浪里行将覆灭的孤舟。

他直面过这样的夜晚发生的事,推开门只觉得心跳空了一拍,挑了调侃的话说,眉头却是皱着的。

何炅不清楚他的悲情想象,一叠声的马上马上,飞快写完了最后几笔,然后靠着椅背伸了懒腰,不闪不避抬起头,笑了。

“怎么起来了?”

避重就轻,还毫不在意,他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撒贝宁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想起他们白天挥霍的时间——在超市逛了一圈又一圈的时候何炅可一个字都没提今天还有这么繁重的工作,忽然有了隐隐的怒气。

他分不清这情绪的朝向,不得不放缓语气把话说得更明白:“你这样会很累,我认为我们远没到需要刻意维系感情的地步。”

谁都没回答谁的问题,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出现观念上的分歧,何炅没料到他会这么认真,眼睛转了转配合着坐直了,脸上是一副乖乖受教的神色。

“您批评得是,我听着。”

告别往事的后几个月,何炅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柔和,很多时候称得上放纵,开始是对饮食的妥协,比如少吃辣,控制咖啡摄入,听取意见按时吃三餐,之后对他天马行空的想法也只是挑挑眉就全盘接受,新年来临的前夜,可以放下所有工作开几个小时的车陪他去临市看烟花。

改变并不突兀,撒贝宁乐得看见他活得健康自在,也就没觉得惊讶。直到那个晚上,何炅咽下喘息,看着他的眼睛,坦然地、满怀笑意地让出了最后的主导权。他才意识到,这些平缓寂静的改变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天又是这样温顺的何炅,撒贝宁轻轻叹口气,表情不由自主柔和下来,他确实毫无招架之力。

“那我解释两句?”

他攥着他冰凉的手把人拉起来,往卧室推:“何老师,秉烛夜谈也得选个舒服的地方吧,这椅子又冷又硬,我细皮嫩肉可受不了。”

何炅任他推着走,笑眯眯的:“哪至于秉烛,真的就两句话。”

撒贝宁不理他,掀开被子把人塞进去,又蹭过来往他背后塞了个靠枕,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被子里还有余温,何炅抻了抻胳膊腿儿,神色疲惫但放松,他扭头看着撒贝宁:“你可问了我好几个问题,我先回答最紧要的。”说着眼睛里都闪出笑意,“不用怀疑,你确实很有魅力。”

撒贝宁咬着舌尖才没让脏话跑出来。

他接着说:“要说这么熬,辛苦确实是有点辛苦的,但我更乐意腾出一些时间跟你相处。撒撒,我觉得爱是陪伴。”

那也不能这么熬,况且——

何炅见他又要皱眉,举起右手打包票:“我会把一部分工作挪到白天,晚上不熬夜,要熬也不超过一点。”

“十二点。”

“十二点半。”

“十一点。”

“成交,十二点。”

撒贝宁得到许诺,开开心心拖着他睡觉,到底忘了说那半句话——况且他们这样默契到极致的感情,哪里是少了几天陪伴就不行的。

 

今天工作不多,相比前几天称得上清闲,何炅归置好那兜药,坐在撒贝宁旁边算日期,照这个强度再忙一周就没什么事了。电视上正播一则旅游宣传,撒贝宁看了几眼忽然问:“我们出去玩怎么样?”

提议有点突兀,何炅愣了一下答:“好啊。”又问,“怎么想起这个了?”

因为上次看烟花很开心——这是追求愉悦感。
因为想让你放松放松——这是想达成的目的。
因为有一笔奖金刚好够我们旅途费用——这是可行性分析。

撒贝宁能列出很多条原因,但那一瞬间脱口而出的冲动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一起长途旅行过”,他很期待生活的边界被拓宽后,何炅是什么样子。

答案过于直接了当,反而让人莫名生出一股期待,何炅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手机闹哄哄响个不停。

“办公室。” 他晃晃手机声音轻快问了声好,将将听过几句,表情彻底严肃起来。

撒贝宁心头一紧。

“有几个学生情况不太好,具体的开了会才知道,这次怕是不寻常,你下午先别出门,等我回来。”他挂了电话,没等撒贝宁问就语速飞快交代一遍,边说边拿了钥匙往门口走,大衣是现成的,他拎出一双靴子穿上,折身开门前冲爱人叹气,“我有预感,我们的旅游泡汤了。”

何炅是夹风带雪回来的,路灯早亮了,稀稀落落的雪下了半天,竟然也在路上积了薄薄一层,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留下的浅浅脚印在灯下泛着黄光。

问题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他揉着长久开会昏昏沉沉的脑袋,用凉水洗了把脸,坐下来吃刚出锅的虾仁鸡蛋面。撒贝宁拎了把椅子坐对面,托着腮看他狼吞虎咽。

“再来一碗?”

何炅摇摇头,喝完同面一同送来的半杯温水,缓了口气。

“情况很不好,有一名留校的同学高烧不退被送到医院,原因不明。”他忧心忡忡皱起眉, “他的舍友也出现了干咳症状。”

单是这样还不至于开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的会,撒贝宁攥着手里的杯子,闪过一丝非常不好的预感:“医院还有相同的病例?有死亡?”

何炅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轻轻说:“撒撒,我需要睡一会,辛苦你帮我收拾两套换洗衣服,一双运动鞋,毛巾牙刷都拿现在用的。”

撒贝宁安静地看着他。

“要封校了,学生总得有人照顾,我报了名。”

 

他没睡多久,起码没等到窗外的车流变得稀疏。

撒贝宁胳膊上搭了件厚实的外套,指着门口的行李箱解释:“多装了药,和一盒咖啡。”

何炅放下揉眼睛的手,露出“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表情调侃:“我是不是幻听了,你刚说这箱子里装了什么?”

“咖啡。”他平静重复一遍,看着何炅穿上外套才解释,“你不说我也知道这趟不会轻松,我分担不了,至少累的时候它能让你好过一点。何炅,安全第一。”

这个人认真起来可真是——

何炅暗自叹气,敛了笑上前抱住他:“我会每天跟你报平安的,你也照顾好自己。”

撒贝宁把下巴搁在他肩窝,闷闷应了一声,何炅几乎没见过他这么沮丧又乖顺的样子,心软得不行,伸手捏了捏后脖颈,没忍住又亲了耳垂,这才舍得去拎箱子。

箱子挺沉的,绝不是只多装了药和咖啡。

家离学校很近,当何炅跟领导同事开过一个短会又领了物资坐到宿舍里时,还不到十二点,他想起这短短几百米不断冒出的疑惑,蹲在地上打开箱子一探究竟。

有耳机,有保温杯,有刚读了一章的书,有没拆封的棉拖鞋,他摩擦着角落里从没提过牌子的香烟,抬手给撒贝宁拨去一个电话。

“你个逆子——”

听起来又在跟猫吵架,何炅用眼神给烟盒上凸起的纹路描边,下意识问:“暴暴怎么了?”

“抢我枕头,还踹我。”对面控诉完话音一转,“还挺早,我以为要等到半夜。”

何炅嘴角扬了扬,十分配合:“说了要报平安的,怎么着也不能让撒医生熬夜等我。”

他被这声“撒医生”叫了个熨帖,连着晚上的无力感都消散了些,料想何炅是看了箱子的,忍不住自揭谜底:“打火机在你上衣兜里,我忘了左边还是右边。”

在右边,也是新的。

“你知道为什么。”这会隔着电话,他倒说不出来直接得让人想叹气的话了。

何炅忍不住伸手去拆包装纸,倒是真的勾起点烟瘾,他摸出一根,走到楼道里点上。放假时学校的灯并不全开,今晚因着封校倒是灯火通明,隔着老远也能听到吆喝声和铁皮碰撞的声音,教师公寓人少,有一大片雪没被踩过,安静地伏在地上,换个角度能看见白莹莹的光,他站在寒冷的夜风里,看着并不寻常的一切,影子长长地投在雪地,又连带着嘈杂声一起被风吹散溶进夜空。

很奇异的,紧绷到现在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何炅把烟蒂扔进垃圾桶,打了个哈欠。

“困啦?”

何炅才想起来电话还通着,忍着困劲去拿外套的时候不免带上几分埋怨:“可惜睡不了,都怪你的烟——本来我是能精神抖擞干完今晚的工作的,现在只好再喝一袋咖啡提神。”

撒贝宁不说话,只管乐,何炅扣上最后一颗扣子往集合点走,等他笑够了才叫了一声撒撒。

“何老师有何指教?”

“没什么,”人已经来了七七八八,他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我只是忘了问,等这件事结束了,你想去哪?”

Chapter Text

想去哪?撒贝宁嚼着这几个字苦思冥想,等何炅平和但尾调上扬的呼唤打破不太明晰的想象,强势出现在耳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跑神了。

“抱歉抱歉。”他重新把听筒贴近耳朵,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去采购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听见有人念叨沙漠不错,海岛也行。”

何炅像是开了免提,笑意裹在水流被搅动的声音中一起传来,撒贝宁合上面前的旅游大全,决定绕开自己想这件事入迷的事实,转而问他:“最近有新病例吗?”

“万幸没有,但学生被封着总是不方便,所以我才去大采购。”

何炅不拆穿他,拽过毛巾擦手,不紧不慢回答问题,只是话里的笑更明显了些。

其实他今天从睁眼开始就没休息过,到现在满打满算14个小时,晚饭刚到手那会又接到学生采购的条子,筷子没掰开车钥匙已经拿在手里了。年过完了,假期也结束了,他心疼这帮学生有家不能回困在学校里,除了保障他们的安全,只剩当一回有求必应的菩萨——买回来的零食日用,寄出去的节日贺卡,卫生巾成箱往回搬——只要不是半夜讲鬼故事这种离谱要求,何老师接到条子都照办。

东西不算太多,分发完勉强还在他的晚饭时段内,何炅搭上敞着口的塑料盒试温,扭身倒了杯热水迁就凉透的饭。晚餐一荤两素,营养均衡,糖醋丸子红彤彤圆滚滚排在餐格中,可惜上面的酱汁冰冷且甜腻,他咽下一颗,甚至还有力气开两句玩笑:“我们今天的盒饭不错,额外赠送冰糖葫芦——没,是热的,刚送来,我甚至还喝了热水。”

这话半真半假,好在没有追问。他心虚地把餐盒推远些,一边分神念叨撒贝宁太敏锐,一边快速抛出新话题:“我今天竟然被一个货架歧视了。”

语言表达有天赋的人总能快速抓住听众的兴趣点,更别提听众早就跟讲述者建立了良好关系。

何炅声线中有掩藏不住的沙哑,撒贝宁听他讲学生指定了最高层货架上的东西,而自己根本看不到放了什么,又是如何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拿到这袋珍贵的零食,责备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就消失了。

“是一袋新口味的薯片,”他最后总结道,“我分到两片,别说,是挺好吃的。”

尾音依然算得上轻快,撒贝宁把电话贴紧耳朵细听丝丝缕缕的哑,心想,他也是周围人里数一数二能熬的,但高压下熬久了只觉得疲惫,没法维持神经的亢奋。这个人就像鸣沙山的沙子,越是大风越是显出独特来。

也好,也不好。

何炅那边很快响起收餐盒的动静,他听见水杯触碰桌面的声音,又听到门的开合,夜晚的冷风仿佛隔着听筒朝他吹来。这十来天他们没什么机会通话,准确说,从封校那晚算一共通了三次,这是第三次,第二次是上上周五,新闻正式通报这次流行病前的几小时,那会何炅声音还没这么哑,只是气喘吁吁的。

“我赶着跟你说一声,最近非必要别出门,一定要出去戴好口罩。”

那边全是嘈杂的背景音,何炅快而严肃的叮嘱混在其中不太明显,撒贝宁少见他这样大声说话,下意识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补了句好。最近乱七八糟的传言一天比一天多,每一家药店都贴着硕大鲜艳的“板蓝根已售罄”,超市几乎买不到菜,他知道,但这些早就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客厅的窗帘半掩了好一阵,似乎阻隔了重要消息,他听着对面不间断的催促仓促扯开这块布,还没来得及看看新的变化,何炅就说着回头打给你挂了电话。

声浪骤然从耳边剥离,只剩半新不旧的滑轨发出最后一点咔啦声,他攥着手机在窗边张望,只看到一两个行人匆匆走过,街上没有车,马路中间散落的传单被风刮得卷了边,对面的小店等不到生意,正拉下卷闸门。

新闻七点开始,他因为不寻常的预感早早守在电视机前,主持人播报完几条最新讯息,语调变得严肃,撒贝宁皱起眉,在纸上写下感染人数、死亡人数和非典。

通话时长32秒,这就是第二通电话,从那之后潭大每一条积极防疫的动态里都能看到何炅的影子,焦虑的、忙碌的、疲惫的,戴着自制的棉布口罩,眼神一直很亮。撒贝宁一天不落地看新闻,算感染率,找招募志愿者的消息,他盯着大框眼镜也遮不住的黑眼圈想劝何炅休息,短信删删改改还是没发出去,怎么劝呢,他也这么选。

居家的日子变得漫长,除了看书无所事事,他总是想起那通单薄的电话,越安静越想,顺着吵吵嚷嚷搬物资的吆喝和戛然而止的半句“来了”设想何炅经历的、感受的和付出的,最后蔓延的思绪停在何炅笑着问他想去哪。

说来好笑,他们之前各忙各的常常三五天不联系,随口撂下的约定成山高,谁也没在意,现在反而揪着一个未竟的承诺不放。

何炅反锁门时听到他难得表露的困惑,拧门栓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本来有点犯困,几口热水把一天累积的疲惫都逼了出来,满心只想往床上倒,现在倒像有人拎着锤子往太阳穴上砸,大脑被强制激活带来短暂耳鸣,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准确地捕捉到他掩掩藏藏的焦虑是什么。撒贝宁好像没有询问的意思,自顾自说完又嘟囔几句,手机安静躺在不远处的小桌上,没能把尾声放大到足以听清的地步。他低头看了看鞋面,上面还是这几天积攒的泥灰,事情太忙太乱来不及清理,灰尘一层层叠在缝隙里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这场兵荒马乱的战争正在加速催化他们的生活,年长的刚刚学着平衡,年幼的已经渴望超越。他捏着冰凉硌手的旋钮,想说这不是揪着旅行不放,而是落差带来的焦虑,也想剖开自己并不值一提的成绩,详详细细解释只是早一步走了他还没走的路,或者干脆绕过去,非典不会没完没了,而他才大二,远不必现在聊。

可惜他了解撒贝宁,时间在他们中间划出一道鸿沟,他早就在意,这样浅显的道理根本不必讲。所以在晕眩过后,何炅只是轻轻问:“你有落差,是吗?”

撒贝宁倒像是被这个答案惊着,好半天没说话。

他在漫长的沉默里锁了门,重新把水杯添满又关了免提,于是声音变得清晰而柔和:“撒医生总不能被这点情绪打倒,你可答应了我不少事,我都记着,以后是要找人兑现的。”

“我确实没什么事情干,”撒贝宁听到安慰终于泄了气,支着胳膊把台灯垂下来的玻璃穗弄得哗哗响,“你柜子里最难读的砖我都翻了好几遍,非典怎么还没结束啊。”

 

再深刻的事物也有结束的一天,非典结束了,就在一个月后。

像开始一样,结束也显得猝不及防,铁皮搭出来的发热门诊不再戒备森严,楼前的栅栏隔离带撤得干干净净,新闻联播满怀喜悦宣布潭城抗击非典成功的消息,说这是全国典范,表彰会随后轰轰烈烈召开,何炅捧着先进个人的牌子,诚恳向每一个做出贡献的人致敬。

生活又悄悄回到正轨,再见面时除了暴暴委屈得哼出夹子音外没什么变化。学期只剩一半,事情赶着做,撒贝宁像鱼得了氧气活得轻快畅意,何炅看过他的日程表,腾出半天清理冰箱的残羹剩饭,又估摸着打包了一些日用品送过去。他重新忙起来,回家除了给猫添粮加水,只有倒头就睡。没人再提那晚的通话,旅游地点倒是定了,去敦煌,但很快被繁忙的行程压下来,一点头都没露,大大小小的约定继续一个接一个堆满生活。

 

“我现在想起那几个月,都觉得像一个漫长模糊的梦。”撒贝宁举着手机走得飞快,即使又度过了一个冬天,他还是忍不住谴责那段日子。

“我同意梦的比喻,但感受不太一样。”何炅刚下课,轻巧避开人多的地方,慢条斯理跟他聊,“要我说是个痛苦的梦,我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能熬。”

他俩同时笑起来,撒贝宁想起解封那天,何炅摇摇晃晃把箱子递给他,眼里全是疲惫过度带来的亢奋又叹口气:“哪敢这么熬,你差点一头栽倒在家门口。”

那能有什么办法,何炅边听他说话,脚步一顿拐进一条小道,靠着长了苔藓的墙根走,最近一天比一天热,即使早上空气也黏糊糊的,他偏过头看腕表的时间,换了个问题:“赶得及吗,我一会没课,去接你?”

“不用,不用。”太阳晒得人头晕,撒贝宁喘了口气,速度慢下来,他已经看到报告厅门口的大横幅了。

“难得没课,你歇歇,如果一点前我能赶回去,一起吃饭。”宣讲还有五分钟开始,门口负责招待的学生做了个催促的手势,他点点头准备结束这通忙里偷闲的电话,一摸背包又连忙补充,“包里有罐凉茶,记得喝。”

什么时候装的?早晨他煎鸡蛋没咽下去人已经在坐在门口穿鞋了,可不像有空考虑天气的样子,那边已经挂了,何炅按灭手机,拇指抵着冰凉的墙砖摩擦,撒贝宁小事上的熨帖总让人感受到直白的偏爱,他挂念那罐凉茶快走了几步,在失去树荫遮蔽的小道尽头又停下来——秋季独有的阳光明亮燥热,热浪盘踞在树荫划开的分界线外虎视眈眈,他看着亮得刺眼的光线想,明明也没吃几顿饭,怎么十月都过半了呢。

撒贝宁在台上人话音落地之前丢下简历,拨开喧嚷的人群往外走。这场宣讲冗长,他回想起满篇的废话和自吹自擂,只懊恼耽误了一起吃饭的时间,车站还远,多少得发条道歉消息,他盯着手机噼里啪啦编辑短信,忽然被旁边的车嘀了一声。

何炅站在车旁笑咪咪冲他招手,短袖短裤白球鞋,比谁都更像学生,撒贝宁松开紧拧的眉,把没编辑完的短信扔进垃圾箱。

“想吃什么?”何炅替他扣上安全带,在发动车的间隙问。

车里冷气很足,是刻意开了很久的结果,也不知道又在这等了多久。撒贝宁窝在副驾里,看他轻巧推了挡,又轻缓打了方向,教书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也有股四两拨千斤的味道。低温很快驱散暑热,他撑着座椅往上靠了靠:“去常来吃怎么样?”

何炅正透过后视镜看路况,听到这话诧异地瞟他一眼。常来做菜偏辣,他胃不好,撒贝宁一直管着不许多吃,仅有几次还是悄悄去的——实在想念小炒黄牛肉和金钱蛋的时候,但这句不能说,他又飞快瞄了一眼,抿抿嘴踩了一脚减速,等车速慢一些才问:“怎么想起去那了?”

好一会没人回答,这次何炅不得已出声提醒:“别看了,我不能当饭吃。”

可真是,刚差点漏看一个红灯。

“啊。”撒贝宁偏过头,“何师傅忍饥挨饿专程来接我,总得吃一顿可口的工作餐。”

何师傅?小何司机愣了一下愉悦笑出声:“那我得感谢撒老板大人大量,不跟我脆弱的胃一般见识,但那家确实太辣了,你原本想吃什么?”

原本?原本打算在食堂对付一口,甚至没想到真的可以一起吃饭。撒贝宁张着嘴努力搜索压根记不清名字的店铺,又徒劳放弃。这一两年因为忙他们常常各吃各的,一起吃饭的话题被提起过太多次——大部分是他主动,却几乎没实现过,就像朋友告别时的“下次再见”,顺理成章、毫无计划。

而何炅大概是洞悉了他的羞愧,没有追问,也没有帮忙分析背后行为逻辑的意思,只是提了一家离学校近的馆子。

“行吗?”他还是温温和和的。

撒贝宁自然没有意见,忙不迭点头,可他还想说点什么。

何炅摆摆手安抚他:“我知道,你不用愧疚什么,没打商量就跑来接你实在是临时起意。”他倏而轻轻叹口气,语调有些迟疑,“是我想跟你吃顿饭。”

又一个红灯,这次车停得平稳,他在转向灯规律的嗒嗒声中看向撒贝宁:“我只是觉得,我们太久没一起吃饭了。”

 

撒贝宁的工作机会来得很快,即使有非典后疲软的经济作梗,他还是拿到了这几届最好的录用通知,张若昀迟来一步,锤着掌心惋惜没能拉他合伙。

“早两天问你就好了。”他递过饮品单,示意何炅看中间那栏,“咖啡在这。”

何炅接过来扫了两眼:“茶吧,跟你一样。”又笑着说,“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答应过能不喝尽量不喝。”

啧,张若昀双手一拍大腿把自己扔进单人沙发,继续用痛心疾首的表情问:“撒贝宁下了什么蛊,能让你冒出戒咖啡的念头?”

“还有烟和酒。”

可能是觉得这句说服力不强,他补充道:“别说,我今年体检指标好了不少。”

这回张若昀连闲聊的想法都没了,径自坐起来瞪何炅,他以前聊天可没这么刻薄,真是近墨者黑,瞪完又想起正事:“首医离你现在住的地方太远,如果需要居中的房子我可以帮忙。”

“暂时还不用,撒撒头几年在北京。”

“几年?”

“三到五年。”

“三到五年。”

张若昀轻轻重复一遍,眉头拧成疙瘩:“就没考虑过别的医院吗?”

“这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确实很好,行业第一梯队重点培养,这几乎是在塑金身。

“那你们……”

“他征询过每个家庭成员意见,包括暴暴,首医是我定的。”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我回答不了。”何炅放下茶杯露出无奈的神色,“ 跟你们搞心理的聊天太欺负人了,想逃避都不行。”

直到张若昀招呼服务员添了一次水,他才把那个晚上年轻人的疑问和年长者的茫然讲完。

“我确实回答不了,但从撒贝宁想要赢过何炅开始,我们就注定会有或长或短的分离。他的天赋和兴趣支撑着他,去不去首医都会越来越忙,越走越远,这是他的路,我不能拦。如果运气好,可能几年之后或者更早,两个人都愿意停下来歇一歇,可惜我们是一样的人,起码目前来看,谁都不能腾出太多时间迁就另一个。”

壶里的水咕噜噜沸腾着,何炅看着丝丝缕缕的水汽笑了一下,柔和而遗憾:“可这些日子总是真实的,还是享受过程吧,过程总比结果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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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贝宁醒来仍是半夜,屋里黑沉沉的,只有一点光在窗帘边缘徘徊,他循着本能朝旁边摸去,摸了个空,回手碰到枕边的手机,散落的意识才穿破虚与实的屏障,艰难从各处汇聚起来。

屏幕的亮光一闪而过,两点零八分,他罕见地梦到何炅了。

说罕见并不夸大,大概是爱得踏实,他后来的梦里什么都没有,虚无的,空白的,再睁眼就是天亮,不管他们见不见,何炅都不会自作主张入梦搅他睡眠,跟这个人一样体贴得过分。

感官还没有完全抽离,梦里的人虚幻而不可捉摸,他闭上眼试图还原细碎的梦境,看到何炅站在新建的花架旁招呼,拿一盆花走吧,周围人来人往喧闹不止,他看不清房间的轮廓,只记得自己忐忑地胡乱拿了什么,可何炅又拦住他,俯身挑挑拣拣拎出另一盆递来,眼底是温温和和的笑意,他说,拿这个吧,这个最好。

就是这一场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梦,撒贝宁再三调整呼吸也还是找不回零散的睡意,只好盯着天花板模糊的吸顶灯发呆。单身宿舍的床狭窄老旧,躺上去吱呀作响,这张床靠窗,有风的时候能感受到小小的气旋,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干脆就着隔壁隐约可闻的呼噜声玩了会推箱子,几个像素块缓慢移动又各自归位,亮光刺得眼睛疼,他眯起眼吧嗒吧嗒选关卡,不经意看到了窗外的月亮。

一轮狭窄的弯月,尾巴尖撩开窗帘的缝隙撞进他的目光里,清浅的光,周围也没有星星。他拨开碍眼的布料拍照,隔着玻璃和并不优越的像素,月亮晃出一圈虚影,像梦里虚幻的影子,他举着手机看了又看,摸索着发去一条彩信——是他们从没启用过的交流方式——但在这个普通的跟过往几百个日夜毫无差别的晚上,他盯着其实乏善可陈的景色,不可抑制地思念起何炅来。

北京的春天并不好过,风还留着这座城市冬天的冷硬,一刻不停地刮过铺着瓦片的四合院,枝条延伸像蜘蛛网的国槐,背阴处雪还没消融的景山。撒贝宁裹着大衣三两口吞下一个包子,又赶在公交来之前喝掉最后一口豆浆,团吧团吧把塑料袋扔进垃圾箱就匆匆忙忙上了车。早高峰拥堵,司机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踩得热闹,他夹在人群里随车晃了几晃,睡眠不足的后遗症立刻找上门,刚吃的那点东西全在胃里折腾,此刻眼疾手快拽住一个无人接管的扶手,终于有空摸出一颗橘子硬糖塞进嘴里。

又是一个急刹,站不稳的倒霉蛋踉踉跄跄朝司机倒,手机坚持震到第三下,撒贝宁咂了一下嘴里的糖,无声叹口气往左前方人少处挤挤,侧着身从兜里掏。不算优质的橘子味在口腔荡开,他把糖拨到一边含住安抚躁动的胃,低下头想以后不能工作日看月亮。

是何炅的信息。

第一条是短信,夸赞月亮好看,第二条叮嘱他作息不规律就尽量规律三餐,寄了吃的过去注意查收,第三条隔了几分钟,是彩信,天高云淡,画面中心几枝含苞的玉兰,不同于北方的春风不度,他们的城市挂满了好风景。撒贝宁小心翼翼把这张照片保存下来,又把昨晚的翻出来看,看来看去,拨通了何炅的电话。

彼时他已经下车,步履匆匆往医院赶,他们一贯信息多而电话少,一时兴起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何炅倒是应对自如,仍用轻快的声音喊撒撒,紧接着重复了一遍对月亮的赞美。

“真的很好看。”他咬着“很”字拉长了读音, 语调都在尽力表达喜欢,“我很少看到这样的景色。”

只是清淡朦胧的月亮,由于沙尘带来的空气污染,天也是雾蒙蒙的泛着灰蓝,组到一起根本算不上好看,但确实有股说不清的味道。那会还没有氛围感这个词,图像承载的感情依然轻巧地落在一千公里之外,共鸣像吞下的烈酒,灼烧感总是一瞬间从胸口蔓延到唇舌,撒贝宁差点脱口而出那个意味不明的梦,再真真切切说一句我想你,可隔着这么远,连气候都不同,越直白的想念越显得无能为力。他看着四周光秃秃的树枝,轻而短地换了气口,转而从喉咙里发出低沉愉悦的笑:“那张照片,在哪拍的?”

何炅笑眯眯的:“好看吗?我路过西教学楼看到花快开了。”

“很——好看。”撒贝宁把他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像,心里却叹口气,西边,那就是又睡在员工宿舍了。

 

医院离车站不远,拐过一个小区就能看到住院部大楼,医院的楼大多是方方正正的,白墙白瓦冰冷沉默,尤其是住院部,窗户一个接一个在墙上钻出孔,或开或合,每一扇后面都是偶然窥得的别人的人生。摇摇欲坠的生命、深夜爆发的痛哭、麻木疲惫的面孔、猝不及防的取舍、贫穷富裕、悲伤喜悦,这栋楼和楼里的人迎来送往,习以为常。

撒贝宁第一次跟这栋大楼见面是个雨天,雨不大但有风,能看到窗帘被卷着吹出窗外,几个医生推着满身是管子的病人被它大张的嘴吞噬,紧跟着是仓惶踉跄的家属。他站在旁边仰望这栋楼,参加工作的兴奋褪了个干净,剩下的说不上是敬畏还是悲悯。实习科室要越过植被茂盛的绿化带往另一边去,带路的老师不得已停下来喊他:“小撒,这边走。”看了看年轻人的表情又说,“医生就是这样的,他们治愈器官的病变,我们缝补微渺的希望,面对的痛苦总是复杂且不可捉摸,你得尽快习惯。”

怎么会不习惯呢,他勤奋、坚定、聪明,是整个科室最出挑的,迷茫好像从没在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出现过,最不近人情的老头也喜欢带着他参加大大小小的会,逢人就推荐这是我们科小撒,很有天赋的小伙子,末了再补一句多关照,撒贝宁站在旁边恭恭敬敬问好,脸上挂着谦逊的笑。他这条路走得又宽又稳,很快,一些地方开始出现他的名字,相熟的人纷纷祝贺,顾白更是寻了个来北京出差的机会,赶在夜幕降临前坐到了烧烤店里。

“撒哥,你真牛逼。”顾白使劲跟他碰杯,一仰头喝净了,这才脱了外套靠在红黑相间的皮沙发上。

一年多不见,顾白笑起来还是没心没肺,但安静时眉眼间多了稳重少了跳脱,他现在干售后工程师,跟全国各地的大型机械打交道,偶尔接一单私活攒攒人脉,自在得很。

撒贝宁握着玻璃瓶添酒,侧脸露出个温和的笑,衬得少年人的锐气都消散不少,对面话密,絮叨完近况已经在感慨“这才毕业几年”,好话不要命地往他身上倒,撒贝宁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这么夸,截住话头说多少沾点运气,算是解释现在的成绩,顾白抱着胳膊皱着眉看他一会,啧了一声缓慢摇头:“何老师功德无量。”

这是什么道理,撒贝宁直觉后面不是好话,塞给他好几串牛肉:“快吃,一会凉了,再废话这顿你请啊。”

顾白赚得可比他多多了,根本不在乎,一边吃一边说:“有人脸皮像城墙,也有戒骄戒躁的一天,怎么,现在不想着大跃进了?”

撒贝宁不理他,端着杯子慢慢喝。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口吃不成胖子,步子太大只会扯着裆,你历史回回第一,到了理论联系实际的时候犯轴,撒贝宁同志,知识是不能停留在课本上的,你应该在与何炅老师的相处中充分领会这个道理,你——”

这舌头是在地沟油里涮过吗,撒贝宁忍无可忍夺下他手里的五花肉:“别吃这个,再吃更油了,顾小白你没学一点好。”他又回想起刚才的连篇废话,一口把手里的冰啤酒喝掉,指着账单说,“你付精神损失费,这油烟味太大,我在门口等你。”

顾白结账出去的时候,撒贝宁正靠着墙抽最后一口烟,看到他扬扬手,叼着烟屁股摸出一根新的扔过来,顾白拿着烟看,不是常见的牌子,他嘿了一声,低声说:“那会让你试试怎么都不愿意,还拿话呲我。”

他记得,就跟劝何炅少喝咖啡一样,他都快把“吸烟有害健康”几个大字刻顾白脑门上了。

撒贝宁难得有点不好意思,递过打火机:“是我肤浅,给您点上?”

顾白捏着烟又看了看,自顾自点上了,问他:“我是想说,挺辛苦的吧。”所以逼得不愿意抽烟的人也靠它获取廉价快速的宣泄。

撒贝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又拿出一根,吞吐的烟雾在面前散开,他忽然说:“他也抽这个,我那时候就想知道是什么味道。”

“提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回去过吗?”

“大概,半年前回过一次。”

顾白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像是怕被传染一样右撤两步,这才问:“没吵架?”

撒贝宁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为什么吵?他比我忙,根本就是住在员工宿舍里。”他又吸了一口,然后碾了剩下的半支烟,声音低低的,“要做的事那么多,我得拿时间填。”

不明白,真是不明白,顾白这种咸鱼不想掺和精英的事了,穿好外套拍了拍他胳膊:“我得撤了,今晚要赶回大兴。”他伸手拦停一辆出租,拉开车门前又回头,把掏心窝子的话折中说给他,“撒哥,你不说我也知道这行难干,悠着点,给自己留点时间。”

撒贝宁也不知听没听懂,垂眼诶了一声送人上车,等尾灯融化在夜色里掉头往回走。夜晚的北京城多了烟火气,食客的谈笑声混着涮羊肉的香味时不时传来,他走在这座庞然大物的躯体里,玻璃门闪过他模糊的影子,路灯吊在头顶叫嚣,他抛了抛手里的钥匙,忽然就给何炅打了个电话。

“我刚刚拜读完这篇期刊,说实话——”

撒贝宁莫名有点紧张,攥着钥匙等接下来的评判,何炅声音干干净净的,“——根本看不懂,但若昀看完骂了脏话,所以我猜是很厉害的,恭喜你,撒撒。”

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句,撒贝宁轻轻呼出一口气,觉得刚灌进去的酒精都上了头,他由着话头想问问只有恭喜吗,不好,这样太任性了,又生硬转了话题:“你看到住院部大楼了吗?我就在那栋楼后面工作。”

“看到了,我搜了医院官网,后来还在新闻里看到了全貌。”

“大而气派,对不对,像是把所有人的悲欢离合都装进去了。”

“撒撒。”何炅声音却忽然担忧而严肃,“你习惯吗?”

怎么会习惯呢,即使他是见惯痛苦的人,最初面对形形色色的折磨也还是睡不着觉,他们讲述的和他们经历的,化成一堵墙压向他,医者仁心不容他冷漠,过载的情绪又不停拉扯。

撒贝宁用力眨眨眼,过了一会还是用指腹蹭了蹭眼角。

“我……”他清清喉咙,保证词句稳定而完整,“我现在还不是很习惯,但总会习惯的,只需要找一个平衡点。”

“你一定可以,”何炅几乎是喟叹着说了后半句,“只是别太辛苦。

撒贝宁听着熟悉的门的开合声,这声音刻在脑海里,他踢踢脚边的小石子,笑着问:“你也一样,何老师,又住宿舍了吧。”

回答他的是何炅的浅笑,于是他接着说:“我们暴暴快成留守儿童了,昨天跟我打电话抱怨你总不回家。”

何炅笑得更开心,有几秒他们都没说话,他找了根路灯杆靠着,漫不经心地又从兜里摸出一根烟。

“你别总这么敏锐。”何炅半真半假抱怨,“我嘛,巴不得回家住,宿舍的床太硬了。”

一翻身就嘎吱作响的床、漏光的窗帘、糟糕的隔音、被工作填满的时间,撒贝宁有一瞬间以为他会问:你呢?什么时候回来?

何炅当然不会问,他也就不用回答:可能得忙完这阵,不会很快但也不需要太久。

撒贝宁搓着手里的烟,吧嗒一声点上,夹在指节中间让它慢慢燃,打火机的声音挺明显,那边停顿了一瞬,他听到何炅又问了一次:“最近还是挺辛苦的,是不是?”

 

更关心人的情绪,体谅得过分。撒贝宁想,这可能就是他跟何炅最大的不同。顾白后来发信息说,你现在跟何老师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一样的,他总是领先几年,即使他们最终得出的体悟都如此相似,但他到底要早一步。

“我以为撒医生又要劝我保重身体,白白紧张了好几秒。我坦白,昨天加了会班,但睡得不算晚。”

还很会堵他的话,撒贝宁只好哼哼两声:“何老师专程拍花给我看,哪能不知好歹。”

这点路着实不远,一共三百二十三步,他望向一如既往沉默的楼,思索着还能说点什么浅显明快的话题,倒是何炅盯着时间问他是不是到了,在挂断电话之前又说:“虽然还有一阵,但如果五一你腾得出时间——”

“有,我回去。”

不假思索地,何炅像是没料到这个答案,啊了一声才继续说:“那自然好,但我想说如果你有空,我看了飞北京的机票。”

撒贝宁停下刷卡的动作,天边没消隐的月亮比昨晚好看,他想了想自己去过的寥寥无几的景点,叹了口气:“这回我可没法提供讲解服务,国博的大门都不知道朝哪开,倒是游乐场离我们院不远,碰碰车十块钱一次。”

“好啊。”那边全然不觉得荒唐,答应得干脆,“北京我没去过,游乐场也没去过,全听导游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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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是傍晚降落的。

何炅被失重感拽出混沌的睡意时,机翼正划破一大片棉絮般堆叠的橘色云层,翅尖浮着一抹金色的光,太阳坠在远处的缝隙里,把周围照了个通透。广播里温婉的女声提醒旅客收起小桌板,他垂着眉适应日落张扬而绚烂的光线,轻轻打了个哈欠。机翼斜插过来托着风,眼前的云浮浮沉沉往上升去,于是大块的建筑在地面显露——即使俯瞰气质也完全不同。飞机很快掠过村庄和工厂,又扑向归属地,何炅扶着椅背抵抗落地的颠簸,在轰鸣声中单手敲敲打打发出一条“到了。”

“全国至少有一半人在首都机场。”那边很快回复。

撒贝宁揣着手机在原地发呆,在踏进机场之前他万万想不到有这么多人,巨大的喧嚣扑面而来,节假日往返的人要淹没他。航班到达像个聚集信号,举着接机牌或抱着花的呼啦啦都涌到出口,他扬头看了看花样百出的欢迎仪式,来不及思考自己上次见到这么多人是何年何月,只知道单枪匹马是接不到何炅的,拎着背包一叠声“借过”钻出人群找到一个角落,拿出张A4纸,又从最前头的隔断里摸出马克笔,压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

何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张“手绘”,白纸黑字还有明显是临时赶制的红色阴影都让它在一众常规的接机牌中很显眼,直到站在撒贝宁面前,他才拔出目光,冲人露出个温暖平和的笑。

撒贝宁捏着那张纸拥抱他,狠狠从胸腔呼出一口气,气息喷在皮肤上,何炅低沉的笑传过来,拍拍他后背松开手。

“痒,撒撒。”

他又瞄了一眼被加粗的名字,指着背包问:“赶得很急吧?你们医院那么有名我能找到的。”

撒贝宁不置可否,只说也不远,注意力全顺着他的目光往纸上瞅,字朝外,他探头欣赏一番,点点最显眼的部分说:“怎么样, 我觉得加了阴影会更明显,动用美术课的储备排出来的。”

毋庸置疑字很好看,阴影位置也正确,但这得益于他立体几何学得好,跟美术实在沾不上关系,何炅实在觉得黑黑红红的一大片碍眼,也不得不承认效果非常好,几乎在看到出口的一瞬间就定位了它和举着它的人。

大概是久在室内忙碌的缘故,撒贝宁白了也瘦了,穿简单的白T恤背黑色的双肩包,站在那挺拔得像棵松,不笑的时候全是世故打磨出的沉稳严肃。何炅戴了眼镜,能看到他眉峰间夹杂了累积的疲惫和一晃而过的独属于心理医生的亲和。完全不同于以前,倒悬的山沉入大地,跋山涉海走来一个令人赞叹的撒贝宁,他们好像也没多久没见,所以他等了会才走出来,藏起这一面,不动声色绕进他的视线里,很快看见高高挥舞的手和无忧虑的快乐神色重新降落。

何炅无声叹口气,要过这幅大作仔细折好收进行李箱,起身时瞄见撒贝宁磨得起毛的裤脚,这口气终于结结实实叹出来。

“晚上有别的安排吗?”他边问边掏出手机打字。

撒贝宁不明所以,想了想说吃饭算吗——

“——我请你吃涮羊肉,诶呦蘸麻酱真是绝了。”

何炅点点头,手机震了一下,上面的地址看起来挺好找,他算过时间,歪头打量爱人,在对方露出惊恐的神色之前勾勾手:“那先跟我走吧,撒医生。”

 

他俩坐进涮肉馆的时候,撒贝宁已经换了全套装扮,局促地缩在一堆手提袋中间,扯了扯新衬衣领口问:“会不会太多了?”

何炅停下搅拌麻酱的动作,认真数了数:“不多,”他说,“好看的。”

虽然“不多”和“好看”并不构成因果关系,他还是因为这句赞美跳过了整个问题,夹了一筷子羊肉塞进对面碗里,邀功似的:“快尝尝。”

滚烫的肉在冰镇的蘸料里滚过一圈,正适合入口,鲜香和醇厚裹在一起,何炅吃第一口就眯起眼睛喊香。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而此刻窗外的人来来往往,锅里沸腾的水全当伴奏,对面是一如既往因为东西好吃就雀跃的伴侣,好像时间没有逃走。在一座庞大到让人觉得恐慌的陌生城市,个体的虚无和缥缈的想念因为一顿涮羊肉有了实感,撒贝宁在升腾的水雾里看他,一晃神看到了梦里的景象,人流如织中只有一个清晰的何炅冲他笑。

他心里冷不丁扬起一些灰,差点迷到眼眶里,可能,不该离家这么远。

有意无意的,这顿饭吃得比往常久,最后四盘肉全都下了肚,何炅笑眯眯看他结了账,拎起几个袋子感叹一点蔬菜没吃,撒贝宁不同意,指着干干净净的豆腐碟说:“广义上这也是蔬菜。”

何炅白他一眼:“您说的蔬菜,不会是荤菜的反义词吧。”

撒贝宁朝他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夸奖:“何老师理解能力是强。”

五月的晚风还没学会盛夏的燥热,又贴心剔除了前阵子的春寒,正适合散步。没有人管方向,他们沿着路灯内侧漫无目的地走,走过相拥的情侣、算营业额的摊贩、嘻哈打闹的年轻人,影子缩短又拉长,铺在前方又被落在身后。商场前的广场站着今晚第一个呐喊的流浪歌手,歌手是个年轻男人,抱着吉他声嘶力竭唱一首不知名的歌,仰着头,倔强而投入。

很旺盛的生命力,何炅听完全程站在原地鼓掌,眼睛仍看着,头偏向撒贝宁小声说:“如果我当时碰到过这样的歌手,可能会再挣扎挣扎。”

是句玩笑话,他知道,但还是心头一紧。何炅感受到手上突然收紧的力道,诧异回过头,转而反应过来——这傻子。手都占着,他干脆借着夜色的遮挡,轻轻靠过去,等撒贝宁放缓呼吸松开手,虚虚攥着他,才开口解释:“怎么还当真了,我现在很好,退一步说就算有什么问题,不是还有你呢。”

退什么退?撒贝宁皱起眉,一脸不赞同。

于是何炅震惊地瞪大眼,用痛心疾首的语气问:“我可早就预约过,撒医生这是要翻脸不认账?”

他当然记得,在那个节点,在他洞悉一切却还没显露秘密的时候,用最赤诚的决心承诺过会治好他,好在生活远比药剂有用,他们到底没以医生病人的身份见面

“我现在挺有名,走不了内部预约,”撒贝宁摆摆手,一副为难的样子,“给你换个疗法。”

身处陌生的地方有诸多不好,唯独容易放得开。何炅看见他走过去跟歌手说了几句,男人就竖起大拇指让开了话筒的位置,一转头又把吉他拽下来递给他,撒贝宁低头试了几个音,站在话筒前气定神闲念开场白,目光倒是在聚集来的人群中溜达,只偶尔往这边瞄一眼。

他看着夜空说了第一句:“这是一座我并不熟悉的城市,即使我已经在这待了两年。”

何炅收敛了笑,站直了。

“来之前没想过时间流速会因为距离而变得模糊不定,有时正常,但大部分混乱,以至于记忆被拉得无限长,再习以为常的事也透着难得。”他顿了顿,眼神落在最远端,“曾经我跟一个人共度了许多日子,吃过上千顿饭,了解彼此像了解自己,以为暂时的分别没什么大不了,但今天他来,站在机场招手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我知道该送礼物,可惜日落之前什么都没带,只好在晚上唱一首歌。”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好奇的学生吹完口哨,探头探脑想找另一位主角,可年轻人自顾自拨着弦唱,目光是虚的,旁边气质温和的男人倒是完全被故事吸引,没听几句眼眶就红了,学生找不到人,耸耸肩回过头去。

撒贝宁唱歌很干净,声音干净,表情也干净,眼神里全是美好的东西,15岁他就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样,苦难像没出现过。唱完最后一句,他狠狠一拨尾音,扶着吉他冲何炅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大声说:“谢谢。”

直白、热烈、激荡。何炅抿着嘴憋泪,拼命鼓掌叫好,这不是撒贝宁常见的表达方式,在许久未见的晚上,这首歌像途径站台呼啸而过的列车,劈开空气直直压进心底。

撒撒很好,这个疗法很好,他清楚知道自己获得了什么——不管什么境地,这几分钟都能为他提供绵延不绝的托底的力量。

唱得好,观众也愿意捧场,摊位的主人不肯放他走,不知从哪又摸出一把贝斯,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何炅四下看看,干脆找个干净台阶坐下了。他放松得很,枕着他乡的晚风一点不在乎接下来要干嘛,连自己是谁都不在乎,弹吉他唱歌的撒贝宁太有魅力,看一整晚也很好,他体会到了一种手脚酸软的舒展感。

回程的路不如来时悠闲,这场没经审批的小型演唱会是赶着地铁末班车结束的。撒贝宁不舍得让他住糟糕透风的宿舍,早早订了故宫跟前的,西南口出走几百米就到。但节假日谁说得准呢?此刻他俩望着九曲十八弯的进站队伍,有种时间倒错的震惊。

撒贝宁认真反思,下了结论:“我们确实缺乏旅行经验。”

何炅扬头看队伍的长度,后退几步:“走吧,打车去。”

喇叭还在重复播报实行客流控制的通知,他们从广场走来已经耗了一些时间,现在又要走上去,找到一个可以打车的地方。

“可惜。”撒贝宁深深叹口气,满脸遗憾,“看来明早的升旗要泡汤了。”

何炅不得不按亮手机确认时间,眨眨眼问他:“你是指三个小时之后的行程吗?”

“不,还要去掉回酒店的时间。”撒贝宁低头去算,算着算着偃旗息鼓,从何炅手里夺过所有袋子,拎了满手往回走。这条线建成早,楼梯又长又陡,边缘还有凸起的防滑条,他提东西碍事,不小心被绊个趔趄,扶着栏杆边喘边嚷嚷:“工作催人老,不如当年不如当年。”

何炅没那么多感慨,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不一步三个台阶,这句话还可信点。”

“诶何老师,”撒贝宁直起腰看他,振振有词的,“我原来是能扛着煤气罐一步三台阶的人。”

他们离出口很近了,能看到一小块天空融着节日里斑斓的光,背身的人脸隐在昏暗里,剩一个挺拔端正的轮廓,何炅端详了会,快走几步赶上他,偏过头语调清淡:“可咱家没用过煤气罐,既然明早没安排了,你得考虑换个方法说服我。”

 

托酒店位置的福,他们赶在高峰之前进了故宫,从午门进算起,一路不停游览到闭馆才出,院内院外几个特展全都看了。这地方撒贝宁在京两年从没来过,何炅更不用说,偏偏一个醉心历史一个痴迷建筑,脊兽都辨了一遍,直到将红墙黄瓦留在身后,重新进到喧闹的步行街,才颤悠悠从厚重的体验中脱身。

“你说,”撒贝宁指指高低错落的仿古建筑,“故宫的猫,又见过什么?”

何炅想了想:“很多人来了又走,房子倒了又建,有个地方的柴火堆里总能抓到猎物,有些同伴过得很好,而有些在流浪,墙是一成不变的,跳上去可以晒太阳。”

“这个话题够写一篇论文。”他摊开手,“但如果是我们今天碰到的小猫,只会看到两个没有分寸的人。”

撒贝宁还想问问故宫的树见过什么,听他提起那只小狸花,满脑子都是猫嫌弃又好脾气忍耐的样子,笑眯了眼,解释说游客远道而来,主人有接待的义务,摸摸是应该的。

何炅白他一眼:“是,明天就会有别的小猫问它怎么秃了。”

撒贝宁乐半天,忽然用肩膀撞他,何炅扭头看到他快步朝一个糖葫芦铺子走过去,不一会拿着两串回来,自己啃一个山楂的,塞给他一串草莓。他拿着这串冰糖草莓愣了愣,这是孩子才会有的待遇,而他事业有成,年过三十,早就没人拿他当孩子了。

撒贝宁吃得很快,吃完最后一口还嫌不够,提溜着签子试图讨一颗草莓,何炅侧过身拒绝他,嚼着糖渣朝前面的烤鸭店扬下巴:“彻彻底底当一回游客怎么样,我用烤鸭换。”

秉着当游客的心态,撒贝宁多点了一碗炸酱面,硬给何炅挑了一筷子,吃完又钻进商业街,买了一堆零碎玩意儿,何炅在他问蛐蛐怎么卖的当口,忍无可忍把人拽出来,敲敲手里的发条青蛙说:“差不多得了。”

撒贝宁盯着小青蛙看了会,扭头买了只陶瓷小鸟,灌水能吹出清脆的鸟叫。

也不完全顺利,指望两个没有旅行经验的人,怎么会不出纰漏呢。直到旅程结束他们也没约到国博的门票,站在大门口看着扩建的公告发呆,去游乐场那天天气不好,谁都没想起来带伞,也买了或昂贵或假冒的矿泉水,一边喝一边笑自己蠢。可何炅还是很喜欢,他们变成了笨拙的人,懵懂无知,笑料百出。

但毫无保留。

其实也没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假期,第四天下午电话开始长长短短的响,撒贝宁挂断一个简短的通话,无可奈何叹口气。

“我得回去,”他实在愧疚,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吊坠递给何炅,“老师催得急,拖不到明天了,这个给你。”

是条项链,银链银环,带一圈简单的花纹,内侧刻了炅的首字母。

何炅摸摸跟接机牌如出一辙的斜线问:“什么时候做的?”

撒贝宁知道瞒不过,拿过项链看了看:“你说要来之后,不过不太圆,封口有点变形,也没来得及准备包装。”

他伸出手,何炅把项链戴上,藏进领口里,站起来抱住他。

撒贝宁把头埋在侧颈道歉:“落地发个信息,下次我回去。”

“别愧疚。”何炅亲亲他耳垂,压下声音里的哑,“暂时见不见都是不要紧的,倒是你要注意身体,少通宵,烟——”他顿了顿,“尽量少一些,咖啡也适量,前车之鉴在这,成瘾的体验并不好。”

这是半夜抽烟让他看到了,放在一堆关心里说给他听,撒贝宁不知道何炅的24岁是不是这样,也不敢代入自己看到是什么情绪,只能用力点点头。

“走吧。”何炅松开手,拿了包替他开门,落日前刺眼的阳光照进来,银链子亮闪闪的,他侧身让出通道,笑着说,“我送你上车,我的撒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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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炅把行李箱拖上出租的时间不算晚,师傅掐了手里的烟,收回搭在窗沿的胳膊看他一眼,摇下后排的车窗问:“来旅游啊小伙子?”

何炅看看自己一套游客装扮,摇摇头:“我去潭大——”他想起宿舍冰冷的硬板床,忽然改了口,“您给我停家属院吧。”

收假早的好处大概是不堵,他没能打个完整的盹,窗外的树影就摇摇晃晃停下来。假期的小区静悄悄的,滚轮拖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明显,到底有点累,何炅费点劲才把箱子拎上五楼,暴暴眯着刚睡醒的眼迎过来,转着圈蹭他,粮和水都是满的,何炅换了鞋喂它一根小零食,听着猫喉咙里的呼噜声提不起工作的心思,干脆给张若昀打去一个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这位的作息比他只晚不早。

张若昀声音扬着:“怎么,回来了?”

何炅失笑:“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就您二位的工作量,能过一个完整假期才是奇迹。”他接着说,“猫我可按时喂着,它现在看见我比亲人还亲。”

不仅按时,还多来过几次,何炅撸一把猫脑袋站起来:“我就是想谢谢你对我们暴暴的细心照顾,有空吃顿宵夜吗?”

“那正好。”张若昀一拨方向盘调转车头,“我刚从你那出来没多久,蹭你一顿小龙虾。”

“行,龙虾都行。”何炅拿了钥匙往外走,“楼下就有,第二家大排档。”

两斤麻辣一斤蒜蓉刚上桌,张若昀就到了,他看着桌上满当当三大盘嚯了一声,又踢踢脚边成箱的啤酒,挑起眉:“我开车可陪不了你。”

何炅指指靠近他的半边,抽出一瓶递过去:“有你能喝的。”

瓶身上花花绿绿印着一款汽水的名字,张若昀一看就乐了,倒了一杯二话没说搓开手套剥虾。何炅不太吃这些东西,尝了几只就往嘴里扔毛豆,有一搭没一搭聊,酒下的速度倒是比饮料还快。吃到一半,半边桌子已经快被虾壳淹,他愉悦地呼口气,就着手套把面前的东西扫进垃圾桶,又拆了双新的拿过蒜蓉的慢慢剥,这才慢条斯理抬起眼:“说说吧,你俩又碰到啥难解的事了?

何炅扬头咽下嘴里的酒,扶着杯子笑:“这么明显吗?我已经努力维持一个感谢局的氛围了。

张若昀意味不明哼一声,低头拽虾尾,食指抽空点点空酒瓶和见底的毛豆,这只没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尾巴尖,他有点遗憾地摇摇头,撂下虾壳看向对面。

“你扔下一大堆工作不干,专程约我吃夜宵?”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轻微近视,没老花,能看明白。”

“听起来我当朋友很不合格。”

张若昀又哼一声,何炅挪开杯子,胳膊肘撑着桌面,往前欠了欠。

“算不上矛盾。”他试着阐述,摊开一只手,话说得规矩又迟缓,“只是他这几天为了腾时间,事情都挪到半夜处理,五一过了一半,人倒是比不放假还疲惫。”

当然还有更多没说的细节,比如从会场赶来接机,包都来不及卸;今天之前电话从没响过,但会在每个排队的间歇回复消息;还有半夜的烟和清晨来不及收的笔记本。撒贝宁在尽力提供不被打扰的时间,他看得越清楚,情绪就越发酵得酸酸软软没有着落。

何炅收回胳膊,散散抱着靠在椅背上:“我自己怎么样都过得去,这趟回来却觉得无穷尽的工作招人厌烦。”

张若昀本想让他看看自己眼眶里的红血丝,听到这话手伸出去一半又收回来——这个老友什么都清楚,根本没有开解的必要。或许他担忧的,不是撒贝宁一时半刻的疲惫,而是在持续的亏欠和愧疚之下,他们会做出完全相反的选择来。

他没去想相反的选择是什么,抬抬杯子问了今晚最后一个问题:“其实这个结果早就注定了,对吗?”

 

何炅再回来已经过了零点,撒贝宁没有新消息,该是还在忙。家里的床确实舒服,他被清爽的皂粉味道包裹,没怎么挣扎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间比预估早一些,是被猫蹦迪吵醒的。家里挺久没人,暴暴上蹿下跳忘了形,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耳朵向后耸着,何炅觉得好笑,拍下傻猫震惊的样子发过去当回礼——撒贝宁凌晨发来一条晚安信息,台灯都显疲惫的时间里,他竖起大拇指展示白天的成果,角落里一桶压着盖的泡面。

为着这个珍贵的假期,谁都没闲下来,何炅喂饱自己和猫一头扎进书房,生活只是波动一下就回归常态。他连着加了好几天班,在下个周末之前堪堪补上了落下的工作,暴暴头两天坚持不懈当闹钟,后来发现除了一句头也不抬的“别闹”什么都得不到,干脆趴在书桌上打盹,无聊就去够何炅脖子上的银链子。

“猫也喜欢这条项链。”他跟撒贝宁说。

撒贝宁乐不可支,难得下班早,他靠在床头打哈欠,笑意和声音一起在听筒边游荡:“那可糟了,这是独家定制只此一条,它想要只有项圈。”

“像话吗?哪有给猫戴项圈的。”何炅伸手去挠猫脖子,边聊,边漫不经心地,想不出这个小祖宗戴项圈的样子。那头话音低沉散漫,多了不同寻常的魅力,他心头一跳,不由描摹起机场缄默内敛的撒贝宁,暴暴不满意这样的抚摸,低头把脑袋递过去。

撒贝宁听见猫的动静有点惊讶,不知道他何老师怎么抛弃宿舍了,想了想问:“你们宿舍最近装修吗?”

“你怎么不猜我被赶出来了呢?”何炅对着天花板翻白眼,不漏端倪避过所有沉默的担忧,选了最直接的原因回答,“大概要怪你的疗法,我上次回来就没办法住冰冷冷的宿舍了。”

那头果然噤了声,撒贝宁听出一点嗔怪,窜起来看自己的日程,算来算去也还得一阵,只好举着手机干巴巴道歉:“年前我一定回去。”

即使话题不直接相关,也还是绕到了道歉上,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撒贝宁一个字比一个字认真,何炅心软得眉梢都压下去。手底下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他回过神来,剃干净话里的暧昧轻轻说:“还是那句话,别愧疚撒撒。时时刻刻的陪伴固然好,但你的渴望更重要,我在寄语上写了的,记得吗?”

最后一句是老师的语气,跟那堂选修课一样,后来在学生走空的教室里,何炅靠着讲台,表情真诚又柔和,面对他称得上突然的索要,落笔却没有一点犹豫,就像那句话已经在心头滚过千百遍。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也记得纸上的字都与平时的规整不同,罕见地透着一股少年锐气。

“你祝我攀山——”说出这句话就像在斩断链接,他闭上眼,喉咙发紧。

何炅体贴地接上话:“我祝你攀山涉海,前路浩浩汤汤。”

 

宿舍到底没能装修太久,再不情愿何炅也还是在端午之后成了常客,最开始还能固执保持每周小于等于两天的记录,没多久就改成隔天,又过一周的傍晚,日用品重新填满各个角落。

他有一阵没跟撒贝宁联系,他们聊天的频率降了一些,逐渐回到了毕业前,大段的通话少有,而短信不定期塞进手机,一条一条的,几个月下来竟也积攒了不少。何炅有时翻看这些刻板冰冷的机打字,也动过给撒贝宁写信的心思,但想想他压缩到分钟的休息时间——取信、读信、照他的性子还会拿出十二分用心回信——还是摇摇头把抽出的纸又放回去,然后斟酌着再寄点能用上的东西。

日子像流水淌过,悄无声息又一刻不停,冬天来的时候,暴暴生了场来势汹汹的病,先是咳嗽,半天过去连零食都不想吃,医生抖抖化验单说是肺炎,挺严重。彼时撒贝宁展现的潜力越来越惊人,心理学院的同事碰到都会特意聊两句,何炅站在诊所走廊,算着他接下来一个比一个重要的行程,手机捂得发烫。

猫蔫儿得很,仅有的精力都用来讨要安慰,他小心避过输液的前爪,一下下摸着猫脑袋说,崽,你一定能好起来。

等新项目告一段落,撒贝宁如愿拿到两天假期,随便揣了点行李就往机场赶,何炅的电话却先一步打过来。他想起自己给过日程,折身找了个安静地方,好假装此刻还在办公室,这样就能给他一个俗套但温暖的惊喜。

“我还没下——”一句话没讲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何炅确实算过日子,但是为了跟他说猫的事,从咳嗽开始讲,不漏过每一个细节,相比他习惯的语言模式,这通汇报称得上啰嗦,撒贝宁安静地听,眉头揪在一起,直到他开始道歉。

“暴暴好多了,只是瘦了不少。”何炅嗓子忽然哑得厉害,“它底子不好,医生说能挺过这次很不容易。对不起撒撒,暴暴是你救的,却有意瞒你,我犹豫过很久,到现在都不知道如果它倒在医院会怎么样。”

这嗓音听得人心惊肉跳,撒贝宁死死攥着拳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担心猫,责备自己不能分担,又不免设想医院学校两头跑多劳累。错杂的情绪里,心疼像藤蔓蔓延,他捡了最紧要的问:“何炅,你怎么样? ”

“我?我还好。”何炅试着咳了几声,还是拯救不了濒临崩溃的嗓子,终于发现自己展示的状态多糟糕。这个问题不上不下卡着,他不知道怎么再说回猫,迟疑地停下来。

“你——”

撒贝宁还想说什么,一晃眉眼又耷拉下来,广播通知开始登机,他拽拽背包带直起身,尽可能温和地解释:“暴暴都是你在照顾,连我也是你在照顾,那么你要瞒着,一定是为我考虑,我没有意见,但仍然觉得缺席的事情太多,没法弥补。你要周全,就要牺牲自己的时间,有时候还搭上健康,你没有意见,但凭什么呢?”

何炅不由跑神了一瞬,他想,心甘情愿,哪有凭什么?

撒贝宁接着说:“我其实是一会的飞机,今天没顾上吃饭,昨天也没睡好,能不能要求何老师晚上别加班了,抽点时间给我。”

面前全是请假积攒的工作,手里是看了一半的论文,何炅用笔点点桌面,毫不犹豫起身去拿车钥匙。暴暴大病初愈,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被开门的动静吵醒,抬起头疑惑地喵了一声,他把手机递过去,轻轻说:“暴暴,有人很担心你,打个招呼吧。”

猫顺从地又叫一声,何炅拍拍它剃了毛的前爪,多给窝里塞了条毯子。

潭城机场离市区不远,足够顺路买点垫肚子的东西。何炅拐进停车场,在靠近电梯口的位置熄了火,拆开一袋面包边吃边等——撒贝宁说饿,他才后知后觉感到饿。包装食品总透着乏味的流水线味道,地下停车场的空气也凝滞沉闷,他咬着半截面包,把干燥剂抖到袋子里。

小面包没几口,勉强安抚躁动的胃,何炅听着远处叮叮咚咚的声响,低头给撒贝宁发位置。这座机场正在经历二次扩建,连带周边一起摩拳擦掌展示城市速度,来的那条路除了滨江大桥没变化,配套变得彻底,不知道北京又是什么光景。他们这两年总在机场见面,好像随着起落的飞机和往返的人,不可避免坠到了时间洪流里。

撒贝宁也是这么想的。

回程经过滨江大桥的时候,撒贝宁终于不再盯着他眼下浓重的阴影,何炅余光一瞥,悄悄放缓紧绷的肩背。这座桥宽阔平坦,两侧有巨大的斜拉钢索,路灯高且隐蔽,光洒下来,给路过的风景渡了一层温暖的黄色光幕。撒贝宁扭头看向江面,忽然说:“变化真大,只有这还是老样子,你诱拐我的时候说江边散步能看到夕阳,我们现在跟夕阳照了几次面?

何炅打灯往江边靠,不理会关于诱拐的发言,想了想说:“两次吧,但我要纠正一下,原话是‘江边的夕阳很好看’。”

撒贝宁窝在副驾里没个正形,轻轻哼笑了一声。

车里安静下来,暖风熏得人昏沉,撒贝宁看腻了江,打着哈欠又去看何炅,这个人表面精神,哪哪不漏疲态,但眼眶是红的,薄薄蒙了一层水雾,眨眼都比往常迟缓。他转过头,敲敲车窗问:“我能不能抽根烟?”

何炅递来一个意外的眼神,指指放烟的抽屉,撒贝宁点着了,降下半扇车窗吸了一口。

冷风裹着烟草味灌进来,让人精神一振,这根吸得慢,倒是大半进了何炅的肺,停车的时候他已经从麻木的疲惫中缓过来,隔着手刹捏了捏伴侣结实的胳膊,讨好地笑。撒贝宁晃晃手里的烟蒂,划过一众灯火通明的招牌,停在最里头毫不起眼的砂锅粥上。

“我去买,回去吃吧。”他解开安全带,没有商量的意思,“清淡,适合熬夜的肠胃。”

何炅瞪大眼抗议,一抬头在后视镜里瞥见自己眼角的红血丝,偃旗息鼓,咽下半句火锅。他意识到撒贝宁窝着点火,从问“你怎么样”开始。这火多半是冲自己的无能为力,少半是冲他的过分体贴,偏偏他也越过了不管不顾的年龄,能体谅每一个举动的良苦用心,也就说不出责备的话。

只能从一点无关紧要的强硬中,隐约看到原来横冲直撞的影子。

何炅看他扔掉被揉搓得不成型的烟头,大步朝饭馆走,捂上眼睛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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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下降的失重感撞上气流的颠簸,靠窗的男人猛一点头从梦境中剥离,不是值得回味的梦。头疼,嗓子也干得厉害,他仍闭着眼,伸手去摸桌上的纸杯,不料扑了个空,旁边的女生轻声细语:“收走了,广播没叫醒你,桌板也帮你收起来了。”

撒贝宁吐着气让自己清醒,从背包摸出一块巧克力道谢。

窗外黑得透彻,信号灯尽职尽责地闪,他抵在窗边揉太阳穴,不太记得这是这几次赶最晚的飞机。晚间航班的好处在于安静,灯光昏暗,万米高空中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坏处也在于安静,人靠着浮浮沉沉的夜色,容易漫无边际回想,好的坏的都像潮水涌来。

他第一次飞潭城就是半夜,盯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忽然想起非典前的寒假,何炅披着黑暗坐在书房里,悄无声息地腾出大段大段的时间,那时他是怎么说来着?皱着眉宣判“我认为我们远没到需要刻意维系感情的地步”,连同何炅的解释都不认可,还拖着他许诺不为此熬夜,现在倒是调了个个儿。

多狂妄啊撒贝宁,参不透简单的道理,质疑比他走得快的人。

又一次颠簸,广播叫醒了大部分沉睡的人们,机舱顿时热闹起来,撒贝宁不再分辨那朵模糊的云是什么形状,掏出手机看时间。两个小时前他给何炅发了航班号和落地时间,滑行时何炅回了好,又问明天几点走,他没来得及回。其实跟往常差不多,回家睡一觉,最多吃个早餐,这次充裕一些,从现在算还有九个小时。

 

还没到何炅下班的点,撒贝宁站在黑漆漆的门口按开关,猫早早蹲在沙发旁迎他,眯着眼适应亮光,一声接一声叫。撒贝宁俯下身招手,戳戳猫耳朵问:“最近怎么样?”

暴暴躺下打滚,给他看开始长肉的肚子。

他俩相处是有点奇怪的,一直以来他招惹猫,猫嫌弃他,都找何炅当和事佬。那次回家是猫第一次表现出毫不掩饰的亲昵,就是一场大病瘦脱了形,一下苍老下去。何炅放下手里的粥,挨着他蹲下来,摸摸猫脑袋复述医生的判词:“医生说它命大,小时候泡过那场雨还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但寿命会比别的小猫短一些,我们——”

撒贝宁偏过头安静地看他,这次声音没有电话里吓人的哑,但眼睛比刚才更红,何炅垂眼避开他的视线:“你别看我,我不想哭。”说着还是从喉咙里溢出一丝压不住的哽咽,“我们得有心理准备。”

暴暴走路还不稳,固执地把力气用到呼噜上,何炅干脆坐在地上抱着它,周身的难过压倒疲惫。撒贝宁伸出手,何炅将额头抵在他掌心,鼻音很重。

“撒撒,我们陪不了它多久了。”

 

“暴暴。”撒贝宁想起那天就觉得心口堵,拽着猫尾巴想聊点别的。

猫不明所以,仰起头。

“你叫声这么难听,也是旧疾吧。”

暴暴回敬他的眼神算不上气愤,而是怜悯,打完最后一个滚径自起身去吃夜宵。

“嘿。”撒贝宁一撑膝盖站起来,回过味来,“你骂我迟钝是不是?”

“喵。”

这声好像没那么难听了,他笑了一下,踢踢踏踏往卫生间走,家里又有几天无人光顾,空气透着沉闷,鞋柜积了一层薄灰。

撒贝宁看着台面上的洗面奶叹口气,纠正自己的想法,不是几天,是一周半,上次他用完就是这个位置。抹布上的薄灰比鞋柜更多,他倒了点洗衣粉,换了两道水,等泡沫投干净才拿出去。

夜里对流的冷空气很快将沉闷驱散,暴暴伸爪子试了试,确认地干了,甩着尾巴跳上沙发,伸个懒腰矜持地贴着人类卧下。撒贝宁盘腿坐着玩一个打火机,拇指把盖儿顶开又合上,可以获得规律的吧嗒声。打火机忘了是哪家店买的,纯黑色,上面印了含义不清的logo,但胜在手感好,火苗稳定,他们买来放在客厅,大部分时候点烟,偶尔点香薰蜡烛。

吧嗒。

撒贝宁合上打火机,起身从外套里拿烟,想了想又放回去,从茶几的小抽屉里摸出蜡烛点上,清淡的木质香慢慢溢出来,他拽过一个靠枕抱着,跟暴暴脸对脸玩俄罗斯方块。

门响的时候一根蜡烛刚好燃尽,撒贝宁从沙发上爬起来,甩甩发麻的胳膊看时间,十二点五十。

料定有人饿着肚子空等,何炅拎了两份炒面回来,一进门闻到熟悉的香味有点诧异,边换鞋边问:“怎么有兴趣点香了?”

撒贝宁也说不好为什么,接过袋子胡诌:“为了给这顿晚宴营造点氛围?”

何炅白他一眼,挽起袖子洗手,猫亦步亦趋跟着。

“谄媚。”撒贝宁说。

他只好又从卫生间探出头,制止了门口可能爆发的争端,撒贝宁宽容地先一步撤退,把晚饭拎进厨房。

面是特意绕到另一条街买的,夜市特供,大火炒出来热腾腾的加了两个蛋,何炅坐下没一会,对面碗里就少了一半,他倒是不饿,挑着面慢慢吃,时不时递过去几张纸,等撒贝宁吃完了,才抬腕看看时间问:“明早没课,送你去机场吧。”

撒贝宁举着筷子也去看表,看完摇摇头:“那睡不了多大一会,一来一回还要开两个小时,太累了。”说着去夹何炅碗里的豆芽和煎蛋。

“难道你不辛苦吗?”何炅把碗往前推推,解释道,“我们聊这个话题其实没有意义。”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赶地铁乘飞机,掐着点往返,你付出的远比我多。”

撒贝宁放下筷子,无奈地望着他。

“这几个月,不管白天还是半夜,我大都没办法接你,但有空的时候应该送你。”

“但这是没必要的,无意义的路途何必搭上两个人的时间,重要的是此刻。”

“真的无意义吗?撒撒。”

有意义,这些事没法用理智衡量,何炅要送,跟他要回,都是因为亏欠,撒贝宁拧起眉,没有反驳。

于是何炅轻轻叩了叩桌子:“那么还有一件事,你看,暴暴逐渐康复,我要劝你不要如此频繁往回跑,你不会同意,但我更不想你一直患得患失,仅有的空闲都用在路上。”

“我得回来,这个不能商量。”撒贝宁的话听不出情绪,只是平静阐述,“这跟暴暴是否康复无关,况且这几个月我从不觉得辛苦。”

何炅当然知道原因,拢着手叫他的名字:“撒撒,这个月刚过半,你回来三次,两次接近凌晨,睡眠时间短到甚至做不完一个梦,你需要休息,不能总是半夜飞。”

没人让步,争论的范围逐渐扩大,但始终温和又克制,他们像拿错辩题的对手,一字一句都在为对方考虑。何炅意外固执,撒贝宁知道今天非得分出个结果,终于叹口气。

“我可以答应不再半夜飞,作为交换,你不能一个人担所有事。”他让了步,忽然有点委屈,“何炅,你说爱是陪伴,我既然不能陪在你身边,至少要分担或明或暗的情绪。”

傻子,哪就那么脆弱。何炅笑得浅,眉眼却弯成一湖水,在暖光灯下拥抱他:“何须特意分担呢,你给我的,你教我的,你改变我的,早就陪着我了。”

 

何炅前所未有地忙起来。

世纪交替的第一个十年,人们开始意识到文化的后继无力,对于寻根的向往越来越强烈,连旅游业都开始打传统民俗的牌子。年初,何炅一篇跟民俗博物馆相关的论文上了国际期刊,连带前两年得闲写的一些民俗故事都引发强烈反响,学院盯准了要设课题组,潭博参与几次研讨受到启发,决定增设城市展厅,以文人笔下的潭城故事为抓手,按衣食住行分门别类,复原民间生活场景和用具,何炅顶着特聘研究员的名头,一头扎到筹办工作里。

月底,一纸通知宣布各地公共博物馆免费开放,他的行程骤然铺满每个周末。

于是直到料峭的早春,感冒不仅没好透,反反复复还有加重的趋势。何炅不太在乎,裹着口罩照常出席这个会议参加那个交流,一周还飞一趟邻省学经验。撒贝宁打了几次电话,听着他时轻时重的鼻音和没断过的咳嗽直皱眉,干脆从同事那讨了新药寄回去。

下一次的通话里,他问:“吃了吗?效果怎么样?”

“吃了吃了,你给的自然是吃了。”那头压着嗓子说话,末了还是猛咳了几声,环境音嘈杂得很,不知道又在什么地方。撒贝宁歪头夹住手机,开始在电脑上查最近的机票。

“没用吗?不行我再问问。”

“不,不用。”何炅止住咳,语速快起来,“没事的,我觉得好多了,只是今天吸了冷风。撒撒我这边有个参观要开始了,回头再说。”

撒贝宁背着另一种药到家是下午,何炅没有回复的迹象,倒是门口的拖鞋少了一双,衣服也少了几件,独独上次寄的药扔在桌上,他打开盒子,第一板少了两粒,第二板全新。

按医嘱,一日两次,一次两粒,这药到手已经三天。

难怪没有效果,他磨了磨后槽牙,一边拨电话一边继续翻找。咖啡拿了,水杯没拿;烟拿了,喉糖没拿;耳机拿了,钥匙没拿。

撒贝宁把钥匙举到眼前,面无表情挂了电话,收拾好东西下楼,刚到门口被人叫住。

陈铎拎着文件袋往学校去,亲切地跟他打招呼:“是撒贝宁吧,我可在校友墙上见过你好多次。”

撒贝宁对陈铎的认知是从火车站开始的,这位老教授在旅途的起点给过他安慰,即使两个人算不上认识,他还是鞠了个躬,毕恭毕敬叫了一声院长。

陈铎摆摆手:“别学小何一板一眼那套,他太规矩了,不好。”又指着袋子里的药问,“你匆匆忙忙的,是给这个小子送药?”

“是。您知道他又出的什么差吗?”

陈铎当然知道,连行程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参观结束得有些晚,何炅顾不上休息,取了箱子匆匆往外走,接驳车已经等着了。他余光瞥到撒贝宁的时候愣了一下,直到花坛旁的人朝他走来,才扎扎实实顿住脚步。年轻人神色平淡,眼底的疲惫倒是怎么都遮掩不住,衣领翘着,连头发都软趴趴的没什么精神。他猜测他是因为几句咳嗽赶回来的,又不知道问了谁才找到这个堪称偏僻的展馆,而算时间几乎没有耽搁,何炅忽然为没告知行程心虚起来。

撒贝宁注意到停留过长的视线,眉头一挑,压上出门前匆忙套上的大衣,不仅整理了衣领,连扣子都重新扣了一遍,他双手拽住大衣下摆扽平了,然后往衣兜里摸去,零零碎碎掏出一堆东西。

“饭不吃,药也不拿,我看你是嫌自己活长了。”

他走近两步,把该带没带的连着新旧两份药通通塞进何炅背包里,又拽过他的手,把旧表卸下来,从另一个兜里摸出只新的,认认真真给他戴上。

“何炅,”撒贝宁低着头开口,“你不能糟蹋自己。”

何炅拿不准这个结论从哪来的,但最近确实活得应付,只好挑着自己的不良作息小声反驳:“哪就糟蹋自己了,我现在不怎么喝咖啡,也按时吃饭。”像是要证明,他打开背包给撒贝宁看,“连这次出差都只带了一点咖啡。”

两天,三包,平均一天一包半,特别忙才喝,真的很少了。

撒贝宁忙着扣表带,哼了一声:“你别想糊弄我,我回去看过,冰箱只剩两盒酸奶一袋速冻水饺,剩下都是酒,连猫的余粮都比你多。壶里的水是冷的,盖上积了薄灰,药也有一些过期了,书房甚至放着上个月的文件。”

尺寸正合适,撒贝宁扣好表,满意极了,何炅手腕瘦削硬挺,戴这样四方的表盘十分好看。

于是他继续说:“任由书房乱着,只能说明你一点多余的时间都没了。”

何炅掀起眼皮,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点着表盘站直,还是一副严肃的表情:“我设了闹钟,每天早晚八点吃药响两次,十二点睡觉响一次,水杯里灌了热水,止咳药先吃原来的,吃够三天不行再换。何炅,别让我担心。”

司机鸣笛催促缓行的人,话题得结束了,何炅绷直嘴角,没再说什么,他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表,又去摸撒贝宁头发,点点头。

车很快开走,撒贝宁站在原地没动。何炅瘦得厉害,他本来就瘦,一段时间没见竟然又薄了一层,他回想起何炅过于紧凑的行程和越来越将就的作息,盘算了自己回北京的路程和一个月能回潭城的次数,忽然有种无能为力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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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申请了下半年回来,近一两周就有结果。”

撒贝宁在一个午后向爱人宣布他的决定——关于思索之后,能平衡这几年的困惑、疲惫与无力的唯一办法。

何炅调整着装的动作顿住,手仍扣在领带上,他没明白,不得不把手机拿得更近一些,每一个字带着疑惑:“不是签了五年吗?”

是,提前走不仅仓促,他要调整本就紧凑到极致的日程,换取原定下半年完成的进度;也算不上聪明,起码院里的导师发了火,拍着桌子骂他糊涂,更别提这些之外的琐碎沟通和繁杂交接。撒贝宁抿了抿嘴,没提违约的代价,也假意听不出何炅的不赞同,只是交代:“这几个月会比较忙,电话啊信息啊,”他努力回想最近听到的笑话,没能找到合适的,只好扬着轻快的语调说,“回得慢嘛,回家的频率也会低一些,我想着提前说一声。”

何炅没笑,眉头皱得更紧。一会是城市展厅的开馆剪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法维持一贯温和,脸上出现荒诞和愠怒混合在一起的神色,尽力咽下了喉舌间的自毁前程,深吸一口气换上不那么激烈的措辞。

“你若是因为我,和最近这些事放弃好机会,我只会觉得耽误了你。”

“没有什么差别,在首医跟在北京是一样的,甚至临床次数更多。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我并不任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撒贝宁的声音严肃而笃定,何炅想说怎么能一样呢,首都的消息总是更新更早,他当然相信不管在哪,这个人都能成为最优秀的医生,但需要的时间毕竟不同。他本能早早踏上的路,竟要因此耽误几年。

可这到底是撒贝宁自己的决定,撒贝宁轴,认准的理拽不回来。他们在很多方面截然不同,偏偏又过度体谅对方,他总担心会有意见彻底相左的时刻,现在这个时刻比预想之中更快到来。

何炅放下手机,重新打开免提,伸手把领带拽到正中位置,力道稍大,领结抵着喉头,他感受到突如其来的不适,轻轻说:“我仍要说,我不同意这样做,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时间到了,不好再耽误,这通电话在对面倔强的沉默中结束。

剪彩很顺利,新馆的反响比预期更好,何炅的名头水涨船高,请他做报告的多了,工作反而比之前千头万绪的轻松一些。一切都好,除了他们交流的间隔越来越长,撒贝宁果然忙起来,消息有时延迟到一天后才回,还常是半夜。何炅也曾到北京出差,没打扰他,只在讲座结束的下午,站在天桥上看了看他描述过的医院大楼。

他其实抽出半天详细问过张若昀,得到的答案跟判断差不多。

“可惜了。”张若昀听完沉沉叹口气,“能签五年的人并不多,这是将他当骨干培养,首医当然不差,但资源比不上北京,消息也滞后一些。功利点讲,这儿的机会已经是北京挑剩的,他聪明,机灵,招老家伙喜欢,这几年正是铺路的时候。”

何炅嗯了一声,盯着手里的杯子发呆。

张若昀换了个方向跷二郎腿,挺疑惑:“撒贝宁怎么忽然要回来,他不是一心想跟你一较高下吗?”

为什么?何炅想起他们在花坛边匆匆见的一面,撒贝宁低头戴表的时候攥着他硌手的手腕直皱眉,心口也像被人攥了一把。

“挺矛盾的是不是?”他低低开口,“其实从暴暴生病之后撒撒就开始频繁往返,他心疼我也心疼猫,又不允许工作出错,一直在拿休息时间填。前一阵我瘦了些让他撞见,他是觉得亏欠才做了这个决定。原来我们谁都不愿意停下来,太忙的时候我偶尔会想,什么时候能把工作往后放放,现在我不用改变,他却要牺牲自己换取一个折中的方案,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一样的问题。

当时张若昀支着半边脸没说话,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惋惜,何炅迎着他的目光,无比清楚地看到了结果——这是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只缺一个爆发的导火索。

导线很快引燃,暴暴没能挺过这个春天。

四月,樱花已经败得差不多,晚开的玉兰铺满潭城的大街小巷,暴暴就躺在窗边,脑袋搭在爪子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它顶着受损的心肺,平平安安过了好多年,熬过大病又熬过大雪,这次碰到晴朗又温暖的一天,就不想走了。

何炅刚结束一场讲座,拎着包开门时猫没来迎接,只瞥见窗帘后毛茸茸一团。他挂好外套轻手轻脚走过去,俯下身冲毛绒耳朵吹了口气,等着暴暴用破锣嗓子抱怨,再露出肚皮伸个懒腰。

可猫没有醒,还是那个姿势。

窗户没关到底,午后的风在它脸颊柔软的、蓬松的毛发间消隐。何炅意识到什么,张了张嘴想叫一声“暴暴”,可哪都在抖,喉咙被这缕风捆紧了,他试了几次,费劲地摩擦声带,终于叫出一声,有风吹过,猫耳朵轻轻向后耸着。暴暴听见了,暴暴还是一动不动。

无力辩驳的事实砸向他,哪都是浓重的酸涩,何炅伸出手,替它遮住直射瞳孔的阳光,眼泪一滴滴砸在风里。

撒贝宁看到消息是第二天早上,他熬了几个大夜,睡眠全靠抽空打盹,加起来勉强能逃脱猝死的下场,一大早迷迷糊糊去捞咖啡的时候,看到手机上的未读消息,两条,内容都很简洁。第一条是昨天下午,告知猫的死讯,第二条是晚上,告知埋葬地点。

撒贝宁只觉得有电流从颅顶击过,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暴暴走了”,像是看不懂这几个字,半晌回过神来,一声没吭,闷头往包里塞东西——几乎看见什么塞什么,塞到一半醒过来,使劲搓了把脸,又一股脑往外倒,只草草把钱包之类的拢了拢,拽着包拔腿往外走,单手给同事拨去个电话。

“对,麻烦你帮我请假,时间……先一天,不,两天吧。”

他走得急,喘息像潮水起落,那边不由多问了一嘴,撒贝宁猛地停住脚步,牙关还在打颤,眼泪比声调落得更快:“不为什么,我的猫死了。”

 

何炅是坐在沙发上等的,开门时他正盯着墙角的猫爬架出神,像尊雕像,脸上的表情让人心慌。撒贝宁动作一滞,一路的慌乱都被这幕逼散,他借着低头咽下急促的呼吸,反手轻轻扣上门,走到何炅身边蹲下,攥着他冰凉的指尖问:“你在这坐了多久?”

何炅迟滞地移开视线,对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过一会伸手摘掉他头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落的樱花瓣:“没来得及吃饭吧,饿不饿?”

撒贝宁也摇头,何炅应了声好,胸腔起伏了几次才吸进一口平缓的气体,指指桌上打包好的玩具说:“那走吧。”

春天的气温起伏不定,他们出门时阳光尚好,临近那座小坟已经刮起了风,残存的花在枝头瑟瑟发抖。撒贝宁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拨开手边一丛叫不上名的带刺灌木,何炅在前头一点带路,不是常走那条,而是在大路尽头左拐,再横插进一条小道,他说爬上前面的小土丘有片小树林,人少,更重要的是地势高,没有积水。这地方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休息场,花多,树也多,能安安静静散会步不受打扰,没想到现在暴暴也要长眠在这。

“到了。”

何炅侧身把他让进去,声音沉沉的,撒贝宁紧紧攥着手里的铲子好一会才敢低头看。其实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土堆,打理得干干净净,周围开着小小的花。他把它埋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又花了些时间刻出一块墓碑,一指厚的木头,过了刀的地方都打磨了一遍,质朴的木头猫咪竖在土堆上,上面一行小字:勇敢的小猫暴暴会住在没有雨的春天。

撒贝宁几乎立刻落下泪来,他抬手狠狠擦了擦,躬身在暴暴旁边下了一铲子,土坑很快挖好,何炅递过猫的玩具。

“我有没有说过——”他头偏向撒贝宁,眼神还是定定地盯着这座小坟墓。

撒贝宁停下动作回头看他。

“我不喜欢这儿刮风,因为到处都开着花,一刮风很快会变成花瓣落下来,踩来踩去就变成泥,再好看也只是昙花一现。”

怎么能这样消极呢?撒贝宁隐约觉得他不是在说花,少有地接不上话,只好皱眉看着他。

何炅笑笑,苦涩又眷恋:“还好暴暴周围有树遮挡,风呐雨呐都不猛烈,我单独撒了些花种子,希望能长出来。”

这话听得胸闷,撒贝宁不再问了,挥舞铲子填土,压瓷实了随手丢开,跪下来摸埋着暴暴的小坟,何炅靠着树坐下,轻轻摩擦墓碑上的字,风也停了,一切都很安静。他碾着手心里略潮湿的土,“失去”变得具体,自我保护的套子破碎,天旋地转中,真实的情绪涌向他,撒贝宁想,明明记忆里它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猫,上次见也好好的,怎么就埋在这了呢?可上次见——上次见是什么时候?

撒贝宁觉得自己睡了昏昏沉沉的一觉,再醒来时光线昏暗,台灯贴心调到了不刺眼的亮度。他拖着迷蒙的意识清醒,迟钝地辨别出这是哪。浑身上下哪都疼,只有手腕被攥着,何炅掌心温暖干燥,让人觉得踏实。

“几点了?”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

嗓子哑得像吞了磨砂纸。何炅皱了皱眉,抬腕看表:“七点半。”又侧身拿过床头柜的温水,把吸管塞进他嘴里问,“头还疼吗?”

撒贝宁叼着吸管摇摇头,慢慢把整杯喝干净。

“你发烧了。”这次塞过来的是体温计。

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扭脸冲何炅笑:“我就说工作催人老吧,稍微熬熬夜就生病,以前可——”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何炅没有顺着他开玩笑的意思,坐在床边的人眼眶发红,侧脸绷得像石头,灯光这么暗也能看出他在压抑快要崩溃的情绪,他看了撒贝宁一眼,深吸一口气又压下去,声音是扯断了发出来的:“你昏倒了知不知道,头差点磕在石头上,如果不是坐得近,我,我挡不住那下怎么办。”

撒贝宁被他眼里的痛苦震慑,是隐藏在责备下那一瞬间的惊惧和后怕,他这才注意到何炅手背高高隆起的红肿。

“我不知道。”他看着何炅手上的伤,只是稍稍代入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混沌的脑子撤掉伪装,坦露自己的莽撞,“我想尽快完成课题回来,错估了工作量,即使时间再怎么分也还是差一点,我就想熬一熬吧,少睡会总能做到,困得不行就拿咖啡顶顶。我不知道自己透支了,或许前一阵有征兆但没在意,让你担心,对不起。”

撒贝宁还想解释为什么变得莽撞,但何炅一定都清楚,话转来转去,他陷在温柔的照拂中却觉得难过。

高烧又卷上来,他很久不生病,一病累积的疲惫都爆发,他知道何炅收走了体温计,顶着台灯微弱的光直皱眉,隐约中也被喂了几口水,最后在半梦半醒中看到了暴暴的墓,挣扎着掉了许多眼泪,何炅一直陪着他,彻底昏睡之前有个声音叹息着。

“别跑了。”

撒贝宁烧了一天一夜,大部分时间在睡,但不管什么时候醒,何炅都在。彻底退烧是第二天下午,何炅看完新测的体温松口气,抻了抻肩背问他想吃什么,挽起袖子做了一桌子菜。

隔天撒贝宁返程,何炅装了副新墨镜给他,说是礼物,车到机场正是中午,阳光晃眼睛,他眯着眼解安全带,回头道别的时候听见何炅说:“撒撒,你不要跑了,太辛苦。”

这是何炅第二次提这个话题,不同于上次的争论,这次更像一个定论,没有多余的情绪,带着罕见的强硬告诉他“不要来了”,他不赞同他牺牲尚未可知的前程,更不会允许他拿自己耗,不管是身体还是情绪。撒贝宁都知道,只是望着他——何炅很疲惫,眼眶下浮着清晰的黑影,任谁照顾一个发高烧的病人都这样,他又想起每次回来书房堆积的工作,和半夜亮起的灯,自责忽然涌上来。

所以他们不可调和的矛盾是什么?何炅那天迎着对面惋惜的目光,轻轻点上心脏的位置,表情比语气更平静,偏偏字句像浸了水:“没有办法的,一个因为爱要靠近,一个因为爱要推开,归根结底是因为爱,连对错都不存在,你说,又能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的,就像他们此刻的矛盾如此尖锐,却比任何时候都在意对方,撒贝宁看明白了他们的困境,终于知道毕业后何炅偶尔展露的眷恋是什么,他一言不发地,伸手捋了捋爱人的头发,把最固执那撮压下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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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签比想象中顺利,撒贝宁只是诚恳地对导师认了个错,大段的说辞还没出口,对方已经拍着他的肩膀一脸年轻人迷途知返的欣慰。

“好,小撒你放心,院长那我去说,这么好的苗子不信他就舍得。”

没几天事情就办得七七八八,远比要走时迅速。撒贝宁拿着撤销的资料,苦笑一声,一张张投进碎纸机里。

倒是他的生活调整起来更难一些,骤然从极端忙碌中脱离,即使每天还是忙得脚不沾地,仍有种失去目标的空落落。院里看过他前一阵加班加点搞出来的东西,开了个简短的会,确定了今年心理学学术论坛分会场的主讲人。没多久有消息说这批试点,培训满三年的等同硕士,撒贝宁不太关心这个,一心把重点往临床上倒,导师等不来他,主动递来申博资料,一并询问留院意向。行业排名第一的医院要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撒贝宁捧着手里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沉默了好一会说需要点时间考虑。

也没有必要给何炅打电话,他的态度十分鲜明,撒贝宁只是过不了自己这关。生活区的夜晚没多少人,他难得散漫,沿着街边溜溜达达走,小店大都关了,而高中灯火通明,路过时,很少合眼的校园打出第一声哈欠,学生三五成群,踩着铃响做短暂的休息。他望着绝无可能溜进去的金属栅栏,冲门卫露出个讨好的笑,在大爷警惕的眼神中凑过去听——耳熟,但想不起在哪听过。一首歌放完,学生像潮水褪去,周边又安静下来。他站在原地哼了两句副歌,在潮水中看见个只想着成绩再好一点的撒贝宁。

现在要想的这么多,人是否总在失去和获得间摇摆。

他没让老师等多久,赶在四月结束前给了答复,紧接着是第二个电话,打给何炅的,何炅也没让他等多久,很快接起来,撒贝宁开大一格声音说:“何炅。”

他们之间很少叫全名,准确来说,撒贝宁很少叫何炅全名,连名带姓地叫在他心里好像是很庄严的事情,对面诶了一声。

“北京希望我留下,我答应了。”

这当然是好事,何炅由衷替他高兴:“太好了,撒撒。”

还是撒撒,何炅似乎找不到叫他全名的理由,除了第一次见面,他总是用不同语气叫撒撒,严肃的事就平缓些,开心的事就高昂短促,调子足以表达情绪,这次也一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积极,很好掩盖了一闪而过的难过。

没有分歧,他们唯一的矛盾也解决了。撒贝宁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小臂搭在栏杆上,又把论坛的事说给他听。

何炅确认过是他知道的那个论坛,有一会没说话,他像是有点惊讶,又难掩感慨,种种汇成撒贝宁大学以来就消失不见的、独属于年长者的赞赏:“很好,真的很好,你肯定会成为最优秀的医生。”

撒贝宁能听出这句话中身份的抽离,配合地笑笑,是啊,一条康庄大道。

他们没有聊太久,末尾何炅照样问他缺什么,有没有想吃的,他想了想,要写了寄语的本子。

“作为鞭策。”他说,“路还长,能提醒我别得意忘形。”

五月天气渐渐回暖,早晚少了摇摇晃晃的凉意,论坛开幕在即,撒贝宁一头扎到课件最后的调整里,修改不太容易,他搬来如山的资料,逐字逐句琢磨。小标题定在最后,改来改去也没改出满意的。午后明亮的光穿透层层叠叠的绿冲进来,他丢下笔,一边掏打火机一边把自己从纸堆里拔出来,任由笔帽去追逐跳跃的光斑。

眩晕感就是这时来的,最先意识到不对的是杯子里的水,然后是水杯,玻璃杯摇摆着倒下,又在地上碎成无数块。哪都在晃,天旋地转中连“地震了”的念头都一闪而过,他顶着飙升的心率奔出大楼,汇集到或迷茫或惶恐的人群里,只顾得上给何炅拨去一个电话。

何炅的电话几乎同时打进来,他看到来电长出一口气,才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何炅似乎在躲避拥挤的人群,声音时断时续,“潭城不要紧,没有大震动,加上是上课时间,我们很快被疏散到操场——”

信号不太好,两边都是嘈嘈嚷嚷的通话声,撒贝宁努力辨别电话里的每一个字,再尽量简短报告自己的情况。这一会他听到很多地名,哪的都有,似乎各地都被波及,却没有一点震中的消息,他是受过灾的,总是想到震中,何炅跟他接收同样的信息,沉沉叹口气:“希望每一个人都平安。”

他加重了“每一个人”的读音,但谁都知道这是一句虚幻的祝愿。撒贝宁挂了电话,望着挤在一起到处寻求庇佑的人们,心里全是茫然无措,不远处传来一声崩溃的呼喊,嘶哑而绝望,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也传到了耳边。沉默以声音为原点迅速扩散,恐惧结成另一张大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医生最先返回岗位,他们手里有亟待拯救的生命,随后是临时组织起来的志愿者,好在医院有完备的应急预案,慌乱过后很快走上正轨。后来又有一次小的余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才渐渐散开。撒贝宁关掉维持秩序的喇叭,这才顾得上喝口水。塑料瓶捏在手里哗啦作响,他把瓶子扔进垃圾箱,往餐厅走,那的电视正在播报最新情况。

来自震中的连线透着压抑不住的恐慌,画面没有接通,但能听到碎石掉落和呼救的声音,餐厅的人越来越多,都沉默地望向屏幕,问题很快问完,主持人捏着手里杂乱的稿件,沉默了一瞬才说出一句谢谢。震级不久前更正为8.0,人们咀嚼着这个陌生的数字,逐渐意识到他们在经历怎样的天灾。

 

撒贝宁回到宿舍是第二天早上,东西散落一地,好在没有大损失,他扫干净地上的玻璃渣,又把乱七八糟的书归位。没改完的稿子还在桌上,他盯着看了一会,实在提不起兴致,拉过椅子开始搜索援助消息,很快又给导师打了个电话。

准确来说,是组建心理干预医疗队的消息,即使还没有明确通知,但他知道,他见过的。

“您不用诓我,我搜过了,还没开始。”

老师姓邓,五十多岁,是个脾气急躁直来直去的本地人,见骗不到他,一拍桌子就把心里话往外倒:“嘿,我说不听你怎么着,灾区那是什么地方,早上去中午就横着出来,你多大能耐非得往前凑,知不知道危险怎么写!”

邓平少有这么严厉的时候,院里召集中层开了一夜的会,正是讨论援助的事,院长念完通报,参与过救灾的也沉默了,这个震级带来的损失、短短一天死掉的人和预估死掉的人、以万记的群体创伤,像山横在面前。该怎么形容这种无力感呢?邓平不知道,他曾引导很多人放弃那个想法,也经历过一切指标向好的姑娘毅然决然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不知道怎么描述现在的情绪。

人太多了,更别提上百次的余震,怎么去,怎么回,能不能回来,他不知道。他举起手。

“老师,我知道。”撒贝宁笑了笑。

邓平狠狠皱起眉,知道个屁,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是从洪水里逃出来的,我知道,我见过的。”

他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全梗在喉咙里。

 

何炅没接到第一个电话,潭城也在开动员大会,台上的人讲报名方式,讲筛选条件,讲抚恤政策,他捏着潭大的表态发言稿,皱着眉记下每一条相关信息,到抚恤优待的地方停下笔,周围黑压压一片目光坚定的先进代表,都是预备把命交出去的,电话就是这时响的。

散会是下午,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泄而下,晃得人眼晕,何炅草草结束几场无意义的攀谈,撤到树荫下给撒贝宁回电话,没有打通。他攥着手机听里面的忙音,同时被一种罕见的恐慌攫住。怎么会想不到呢?昨天就有援建的消息,他作为毫不相关的文学院老师,也看到了一份人选名单,潭城如此,北京只会更快,撒贝宁此刻,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毫不犹豫地、急迫地、自告奋勇地,何炅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拦住他。

陈铎从会场出来,看到的就是他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这个学生稳重惯了,能让他慌张的无非那一个,他想起最近听到的消息,走过去拍拍学生的肩膀,没问为什么,只是说:“有空吗?陪我走走。”

何炅点点头,努力隐掉面上的仓皇,他不愿佛别人的好意,但一路难免焦虑,拿出手机看了好多次,直到陈铎指着路上往来穿梭,挂着“众志成城”横幅的卡车跟他说:“我参与过一次救灾。”

何炅惊讶地望向他。

“也是地震,”他说,“我那会还年轻得很,根本不知道怕怎么写,当时也不分这专业那领域的,只缺人手。我没见过尸体,第一天吐得一口水都喝不下,但是天气炎热,空气里已经有腐臭味,要抢挖抢埋。他们在布条上洒白酒,充做口罩,给了我一条酒精味格外重的。第二天情况更差,温度又升高了,臭味变得粘稠,周围都是哭声,我扒开一块又一块砖,什么都没有。快放弃的时候,底下忽然传出点动静,是个小姑娘,虽说父母都不在了,但还有个姑姑在等她。可惜从她之后就没有好消息了,我们白天救灾,晚上承担一部分聊天开导工作,算是最简单的心理援助。没多久大路通车,这批人被换下来,从此我才真正明白生命的脆弱和可贵。”

陈铎说完轻轻叹口气,话音一转:“救灾这事,艰难且痛苦,我若懂得多一些,是没有勇气去的。撒贝宁那孩子,机灵,稳妥,想得多也见得多,他仍选择去,是选择了作为医生的本心,你其实拦不住的,对不对?”

后背被晒得发烫,何炅低着头迟迟没有接话。陈铎的叙述平淡克制,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唯有提到撒贝宁才多了感慨,可天灾,哪有不惨烈的,有人掏出一段不愿提及也无人知晓的经历,只是为了宽慰他。何炅找不到表达感谢的话,弓下腰冲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你啊,有时候真该跟撒贝宁学学。”陈铎纠正不了他固执的礼貌,摆摆手往前走去,一路不再起新的话题,何炅坠在后面数地上的树影,默默念了几句平安。

第二个电话是晚上打来的,铃声猝不及防在客厅炸开,何炅来不及放下手里的毛巾,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赶来,拖鞋在地上留下一片水印。是个陌生号,他关了电视的声音接通电话,听到那边喂喂两声,然后才是撒贝宁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是我,手机没电了。”他咽下嘴里简陋的晚餐,声音清晰起来,“对不起啊,通知来得太急,没能提前跟你说一声,我这会——”

因为高强度的奔波和未知的境况,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夹杂了即将承担重担的亢奋,他天生是要干这行的,何炅想。

潮湿的头发顽强地贴在额头上,水珠砸下来挡视线,何炅皱了皱眉,伸手捋了一把,才听到撒贝宁继续说。

“我刚进县城,一会就地驻扎,这离震区还有段距离,没有余震,不用抢险,我也会注意安全,你别担心。”

撒贝宁想起连报名也是瞒着他的,连忙排除所有危险因素为自己辩护,可对面不声不响,他没应付过沉默的何炅,不由止住话头。媒体的摄像机已经架起来,关于第一批心理干预医疗队抵达的报道即将开始,他举着借来的手机,思考着还能说什么。

好在何炅及时打破沉默,他叫道:“撒撒。”

电视还在24小时循环播报,救援画面一刻不停传来,那些哭喊、嘶吼和血肉砸在心头,现在还多了气味。镜头晃动中,撒贝宁的面容一闪而过。何炅找到角落里模糊的人影,垂下眼。

“那就好,撒撒。”水滴在桌面,晕开了一小片,他把毛巾覆上去,轻轻叮嘱,“毕竟是灾区,注意防护,注意休息,我知道你有分寸,但还是要啰嗦一句别逞能,无论如何你都要平安。”

主持人举着话筒在摄影机前站定,撒贝宁避开镜头朝另一个角落缩去。何炅的叮嘱太认真,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于是他的沉默也变得不可捉摸。撒贝宁意外地不知道怎么保证,只好以更加认真的语气重复:“你别担心,别担心,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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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流速是什么?

潭城比想象中更快恢复正常,有没有大面积伤亡,零星破损的建筑也在铁皮的遮挡下褪去狼狈,复工复学通车,城市只是沉默了一瞬就重新运转起来,共同经历的灾难变成遥远的关切,在看到不断增长的数字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何炅从会议室出来,再匆匆从蜿蜒的木制回廊折出身时天已经黑了。是一场冗长的会,人多,议程也多,还夹杂了校领导的长篇大论。夏天的会议室总透着空调也吹不开的沉闷,塑料凳拖动的呲啦声灌进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挤在浅棕色的长桌边角记了三点又三点,又在领导殷切的眼神中拿过话筒谈了一番感想,等真的散会只觉得脑袋发胀。邮箱里还躺着几条待回复的信息,大都是学生的,他散会时看过时间,为白白浪费的一个下午感到可惜。

教务打来一个电话,事情琐碎,他听着听着不得不叫了停,找到一个亮堂的地方抽出纸笔,零零碎碎记了五六件。刚起身手机又紧锣密鼓响起来,何炅这回揉上太阳穴,重新把厚厚一沓文件放下,换上工作语气说:“你好。”

张若昀震惊的语气从那头传来,质问他:“你是不是把我删了?”

何炅拿开屏幕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张若昀,又去揉太阳穴。

“抱歉啊若昀,今天忙得晕头转向。”

对面的路灯散发着雾蒙蒙的亮,校园中央耸立的钟指向九,夜风轻柔吹来,带走一些疲倦,何炅干脆把自己也放回石凳。

他刚表示出累的意思了?张若昀嘟囔了两句,大概是连工作带人一起谴责,没等何炅听明白,又说:“我换了个大点的诊所,就在你们学校附近,赏脸来看看吗?”

“现在吗?”何炅挂念那几条邮件。

张若昀深吸一口气:“我说,总得休息吧,你那颈椎可架不住这么折腾,你们一个两个这么拼命到底随了谁,今年十佳劳模没选你真是他们的损失,我这就给市长写信——”

何炅不得不拦住他问:“在哪?”

“从办公室出来朝东100米,再向北350米,你就能看到——”

“我们学校大门。”

“对。”

何炅觉得跟现在的废话相比,领导的一二三点也挺有意义。

“校门往东300米,也可能是400米,就是我的诊所。”张若昀换了条腿搭在座椅扶手上,苦口婆心劝导,“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你不能老坐着。”

这更近,能看到门口的闸杆抬起又放下。何炅仰了仰脖子,骨骼传来咔一声脆响,他站起来掸掉裤腿上的灰,认为张若昀说的有道理。

确实很近,走过去也没用十分钟,挺繁华一条街,人来人往的什么都有。诊所在九楼,宽敞明亮,换掉了之前破得掉漆的桌子,添置了新沙发,还隔出一间小会客厅,一套价格不菲的茶具旁边摆着他的宝贝游戏机,不管怎么说,他尊贵的客人终于不用跟乱七八糟的零食袋草稿纸坐在一起。

张若昀正忙着泡茶,不忘展示大落地窗:“看这夜景,多好。”

沙发正对玻璃,能看到对面高架上的车流和远处的城市天际线,何炅坐下来打了个哈欠。

张若昀把茶推给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直接问:“你别怪我多嘴,听说撒贝宁去援建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慎重,何炅嗯了一声:“怎么都传到你这了?”

“别转移话题。”张若昀不上当,皱着眉继续问,“去几天了?”

“五天。”

“哪个点?”

“川口。”

“哪?”

“川口县。”

“你——”张若昀深吸一口气,几句脏话堵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朝谁骂,只好压低声音,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震中啊何炅,那地方今天还有6级余震,他年轻气盛你就由着他?”

话到最后还是带了火气,何炅听他数落,只捧着茶杯默不作声,张若昀瞥见他脸上不像话的担心,懊恼地闭上嘴。

一定是劝过的,或者劝无可劝,何炅承接他的幼稚,了解他的固执,尊重他的渴望,也比谁都担心。

楼下摊位的吆喝冲破玻璃落在两人身前,何炅喝完一整杯茶,冲他露出一个浅得不能再浅的笑,看起来只是眼角轻微颤动了一下,他说:“我总在想——“

”我上了几节课,开了一下午会,吃饭睡觉还能坐在这喝一杯茶,今天是周四,再过一天又是周末。但我总在想,在潭城轻易就能过去的一周,在震中该如何艰难,也不敢想,他在震中该如何艰难。”

这问题张若昀回答不了,揪着头发打了几个电话问消息,何炅胳膊压在膝盖上,垂下了头,今天是第五天,他没收到新消息,也不知道还有几个五天才能结束。

 

所以生活的流速是什么?

撒贝宁挂了电话从角落溜出来,立刻被领队拽过去接受采访,作为队伍里最年轻的救援人员,记者抛出来的问题尖锐又迅速,他顾不上思考何炅会不会看见,一个接一个回答。身后有伤员不断被送进帐篷,呻吟和哭喊飘散在半空中,他被担架撞了一下,后腰蹭上一大块血迹,摸起来黏糊糊的。记者又问了什么,他没听清最后一个问题。低头是沾满血的手掌,抬头是闪着光的摄像机,只让人恍惚。

他当然骗了何炅,他们的驻地并不在边缘,而是非常靠近一线,近到撒贝宁就算早有准备,也还是被灾区的惨烈镇住。挖出来的残缺不全,救出来的濒临崩溃,血腥味很浓,随着每一次呼吸在五脏六腑起伏,直到渗进骨子里。这是完全不同于洪水的另一副人间炼狱,他没听过陈铎讲述的故事,所以全靠过往的经历支撑。第一批送来的是孩子,全是对死亡还没有实感的年龄,眼睛里只有迷茫和本能的痛苦,他没有适应的时间,立刻投入繁重的工作中。

登记、安置、分级、初步干预,人手严重不足,仅仅是前期工作已经耗费了大量精力。在罕见的灾难面前,人像拧到极限的发条,一松手会迸发巨大的能量,但再往前一格就会断裂。可这些无辜的生命又怎么办呢,他们用尽生活经验筑起的防线在瞬间的生死面前不堪一击。第一周刚过,领队带着深深的疲惫通知大家,种种原因,援助时间再延长一周。

撒贝宁不在乎时间长短,他压根没去开会,一直窝在帐篷里跟小姑娘聊天,这是他手里反应最好的孩子,聪明又通透,会有意识逼着自己接受现实。撒贝宁当然不赞同这种方式,压抑情绪往往会带来更深的创伤,但他同样欣赏这种坚韧。

“情况就是这样,听领队的意思工作量还会加大。”同行的医生抹了把脸,眼角每一条红血丝都在诉说疲惫,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撒贝宁,“你好像不在意延不延长的,你不累吗?”

撒贝宁把剥好的香蕉递给小姑娘,这才抬起一双黑亮的眼睛看他:“我还好,谢谢你转达,吃香蕉吗?”

医生更加困惑地摆摆手,中午的盒饭还原样摆在桌子上,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哪来的精力,连休息时间也不要。撒贝宁已经转过头重新聊起来,他没再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坏情绪会影响你很长时间,我的任务就是帮你打败它们,所以呢,有不舒服的地方要跟我说,还记得我讲过小男孩的故事吗?”

“记得。”小姑娘吃完香蕉,把果皮扔进袋子里,想了想说,“他很勇敢,也很坚强,是我的榜样。”

“还有呢?”

小姑娘低下头不说话,手在袖口搅来搅去。

“他做得不对,不该什么都不说,应该正视自己的情绪,正视就是——”撒贝宁语气更柔和,“该哭就哭,想笑想笑。如果他能做到,就不会下雨天晕倒,让关心他的人担心对不对?”

这回小姑娘点点头,小声说:“可是妈妈很难过,我哭她只会更难过,我也想爸爸,他说要给我过生日,还说要教我骑自行车的。”

又麻又痒的情绪涌上来,对面连哭都小心翼翼的分明是自己,撒贝宁蹲下来,一下下轻轻拍她的后背。天还是阴的,没有一丝风,他看向乌云密布的天做了几次深呼吸,仍觉得胸闷。从他剥离出一部分过往当案例开始,就免不了要承受重复的痛苦,面对的人越多,痛苦就越具体。在他们身上,能看到一直被压抑的情绪,和那个身处黑暗里,来不及看清的自己,敏感的、愤怒的、无助的。

第三周,开始有人接受为医护设置的心里咨询,同事发现这个年轻人更加拼命,揽了队里最重的活,从早到晚不知疲倦。领队担心他过载,来劝过几次,撒贝宁只是摇头说没事,又急匆匆投入进去,最痛苦的人也在如此积极的干预下有了好转。在患者眼中,这位年轻的医生乐观、温柔、亲和,他们愿意将痛苦讲给他听,再获得走出来的力量,虽然过程漫长,但撒医生说过会好的,他们信。

第四周,第一批送来的孩子转入更平稳也更漫长的恢复期,是学校老师来接的。撒贝宁扔下手里的盒饭去送,人不多,大家大多有自己的事情在忙,但统一备了小礼物,几个孩子正在发放,一眼扫过去都是撒贝宁诊治过的,他挨个打招呼,又冲小姑娘挥了挥手,这孩子别着大队长的标,一丝不苟地发完东西,蹦到他跟前,敬了个少先队的礼。

“谢谢你,撒哥哥。”小姑娘不叫他医生,说太生硬了,“你教我的我会一直记得,要勇敢也要爱自己,下次再见我会很厉害的!”

真好。撒贝宁摸摸她的头,从兜里摸出一颗棒棒糖塞给她。

小姑娘歪头端详他,脸上忽然涌现不赞同的神色,她没要糖,连带自己那份礼物也不要,全都给了撒贝宁。

她又说:“撒哥哥,你在逞强,你说过要正视自己的情绪,那怎么不哭呢?”

撒贝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的震撼,他愣在原地,伪装的笑也忘了。他知道,他才是最该去那个帐篷的人,不断抽离和过分投入,早就隔绝了所有积极的情绪,偶尔还会被拖进旋涡,在久违的噩梦中惊醒。

没人发现他的状态已经很危险了,孩子的眼神真诚又担忧,他也说不出掩饰的话。

撒贝宁蹲下来,把棒棒糖狠狠压进掌心,眨了眨眼:“我收下这颗糖就会开心的,谢谢你。”

小姑娘看起来松了口气,学着往常那样,拍了拍他的背。

第五周,领队在晚饭时间找到他,这个总是一脸威严的中年人很开心,拍着他的胳膊宣布:“过两天有一个专访,主要聊我们这次援建成果和心得,你去啊。”

是一家很有影响力的媒体,主叙事和全面报道,并没有专访先例,这是特意给他争取的,撒贝宁知好歹,更没日没夜地忙起来。

 

因为这次来之不易的专访,何炅终于能获知他的近况。这回不是一闪而过的人影,也不是隔着手机的几句“一切都好”,他的语气和呼吸都被机器诚实地记录下来,诚实到因为睡眠不足严重缺血的眼周都一清二楚。十几分钟里,年轻的医生严谨专业,挑不出一点毛病,主持人也隔着话筒点头,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声好。

除了何炅。

何炅看完整个访谈,没说话也没动,周身都是沉默的。电视开始插播广告,风格浮夸,光打在脸上忽明忽暗,他被有些刺耳的音效惊醒,去够遥控器,可音量键不好使,连按了几次还是那样。何炅攥了攥右手,起身关掉电视,给撒贝宁打电话。

专访不是实时的,此刻距离援建结束也没几天,第一遍响铃挂断之前,撒贝宁有些紧张的询问传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他们才通过电话,远没到下次通话的时间,何炅想着他强撑出的饱满状态,手又小幅度地抖起来。

“你状态不对。”他声带绷着,喉头滚动一下,吞咽的声音几不可闻,“又开始做噩梦了是吗?”

撒贝宁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那段采访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揉揉发胀的眼眶,轻轻说:“何老师这么厉害,要抢我饭碗?”

安抚的意味很浓,何炅意识到自己的焦躁,跟着放缓了声音。

“你在灾区,又拿自己当药引子,我实在怕再有不可控的情况出现,同样的事情,发生一遍就够了。”

撒贝宁丢下手里的材料,默默评估自己的状态,他现在不得不严格分配为数不多的精力,以确保能维持微妙的平衡。那头何炅的呼吸几乎跟他同频,撒贝宁感知他的担心,他的恐慌,忽然有了落泪的冲动。这个人是他安全感的来源,拽他出来的是何炅,教会爱的是何炅,连现在展现出的亲和温柔也是从何炅身上学来的,在相似的环境里,累积的情绪有了出口。

“哥。”撒贝宁叫他,“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我不能不用心,但你教我的在支撑我,我不会放任自己到那个地步,何况现在,就要结束了。”

没有久等,这场远比预想中艰难的磨砺,在两天后宣告结束。医疗队站在车前朝送别的人们挥手,依旧是阴天,灰白的云块铺满天空,只有一束橘金色的光撕裂云层投在这片土地上,晕染了每个人黑漆漆的瞳孔。有人喊出一句炽热的谢谢,又有人嘶吼一句加油,撒贝宁缀在队尾体会这种力量,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