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一
「真沒想到以這種方式跟你重逢。」張服來滿心的喜悅都從那雙不會說謊的眼睛裡滿溢而出,用來駕駛飛機的手殷勤地為我倒了一杯茶,再推到我面前,「早知道,當年就應該跟你相認。」
我感到些許為難,那杯茶彷彿是張服來的愛的具象化──他正試圖將他全部的愛都奉獻給我──於是一下子成了燙手山芋。
因為我是不能接的。
可是他的眼裡好像裝滿了全宇宙的光芒,而那些光全是因我而生、為我而來的;看著這樣的一雙眼睛,我知道自己無法裝作沒看到,然後保持沉默,可我也沒辦法告訴他實話──
我不是你哥哥,你哥哥恐怕凶多吉少。
我不願意看到那樣璀璨的光芒熄滅。
於是我接過茶水,卻避開那樣炙熱的眼神,故作冷淡地說著模稜兩可的話: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聽見我的話,他立刻像隻被主人趕出家門的小狗,無措和委屈都那麼顯而易見。
他看上去太可憐了,讓我不禁開始懷疑說謊是否是正確的選擇,他似乎還是被我傷害了。
但我的理智又頻頻在開口安慰他之前制止自己──我不是張服來的哥哥,欺騙已是罪過,不能再給他更多的虛假希望。
我們之間的氣氛頓時降到冰點,沒有人離開,沒有人說話,只有祠堂外的狂風呼嘯提醒著時間沒有被凍結。
直到另一個人出現,才打破了僵局。
勛火燒走了過來,滿懷愧疚地看著我,又是一杯水遞到了我眼前。
「抱歉,我會想辦法還的。」
過了七年,我早就放下了。這次接受邀請回來,只是想尋找自己的過去和桃子的下落,從未想過尋找真兇,那已經沒有意義了。
生命有太多比仇恨值得的事。
「放下吧。」我沒什麼情緒地說。
但張服來顯然不會輕易放過這個讓他和「哥哥」被迫分開七年的罪魁禍首。他一把搶過水杯,怒氣沖沖地道:「補償什麼啊?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
接著,我只來得及「欸」了一聲,便眼睜睜看著那杯茶混著張服來的怒火全數潑在了勛火燒的臉上,沿著他的臉頰和下巴,淋濕了那一套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亮綠色西裝。
我有些緊張──入夢儀式裡得知此人家世顯赫、財富驚人,我擔心張服來的莽撞會惹來麻煩,畢竟他的憤怒是為了我這個假哥哥,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觀。
所幸勛火燒似乎是真的內疚,沒有計較「受害者家屬」的洩憤,默默地去了旁邊的座位。
但張服來顯然沒消氣,只是對方先示弱了讓他有氣也沒處發,只能忿忿不平地坐了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又匆匆移開目光。
如果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哥哥,一定會覺得為了一個陌生人大動肝火很荒唐吧?
籠罩在我心上的憂慮像一朵不斷膨脹的烏雲,我不知道我這麼做究竟對不對?對張服來是否公平?
就在我的思緒一片混亂時,今天的組局者郭打聽終於出來主持局面了。
他說了一番關於寬容、放下的話,我很認同;接著他便去為我們料理晚餐,味道我卻記不得多少。
因為我雖然一直埋頭吃著飯,目的卻是假裝沒發現張服來頻頻偷看我的目光──他也許想找點話題,但我不知道怎麼應對他的親近,只能躲閃。
可是他的沮喪是那樣真切,也讓我感到難過不已,關於「不想傷害他」而說謊的正當性更加搖搖欲墜。
然而吃過晚飯,反倒是張服來先告辭了。
他是對我感到失望了吧?這樣等到不得不誠實的時候,他受到的傷害就能小一點了吧?
二
我坐在原位喝著茶,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
其實我很少會回憶過去,尤其是七年前。但可能是因為重新回到羊不哭村,或是見到當年的人們,也或許是何好眠在入夢儀式前解釋過的關於「深度記憶回溯」的副作用──那會讓人在一段時間內頻繁想起、夢到回溯的內容,甚至會分不清真實的記憶與入夢儀式裡的一切幻象。
總之,那些過往就像電影一樣在我眼前一一浮現,每一幕都像昨天剛發生過一樣的鮮明⋯⋯
「你好。」我從帳本上抬起頭,看到一個長相帥氣的男人站在小賣部門口,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沒見過這個人,應該是從村外來的。看他略顯侷促的模樣,我主動詢問:「你好,請問需要什麼?」
「呃,我⋯⋯」男人走近了我,磕磕絆絆地道:「我想要借個扳手。」
我點點頭,轉身去翻工具箱。
片刻之後,我回到櫃檯,將扳手交給了他。
但他卻突然瞪大眼睛,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皺了皺眉,但沒立刻掙開。
「請問⋯⋯」
「啊,抱歉。」他才像剛回神一樣連忙鬆開手,一臉尷尬,又有著莫名奇妙的激動,「這、這個手環挺好看的哈⋯⋯在哪裡買的呀?」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上那條掛著小橙子的手環,解釋道:「這是我哥哥自己編的,只有我和他有。」
「那,你哥哥呢?」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望著那個小橙子,像是背誦一樣地說:「他在我七歲那年墜崖走了。」
他的神情忽然變得異常痛苦,接過扳手之後便匆匆告別了。
我雖然覺得他很奇怪,但也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他傍晚來還扳手的時候,才又想起有這麼一個人。
「啊,放在櫃檯上就好。」聽到他的呼喚,我從裡間走了出來。見他放下扳手後還遲遲不走,我又問道:「你還需要什麼嗎?」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我也不催促;他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你在做飯嗎?好香啊。」
哦,原來是餓了啊。
「你吃了嗎?」我笑了笑,覺得這個村外人臉皮實在薄得很,跟族長以前說過的外人都是多麼多麼不知廉恥完全不一樣,「不介意的話,留下來吃個飯再走吧?」
他露出欣喜的笑容,用力地點了點頭。
餐桌上,我得知他的名字叫做張服來,是一個飛行員。
「什麼是飛行員啊?」
張服來愣了幾秒,然後想了想,回答道:「就是,能夠像鳥兒一樣在天空自由翱翔的人。」
我想起桃子姐姐和我們曾經救的那隻貓頭鷹。
我不了解村外的世界,本來也並不好奇,但桃子姐姐好像希望我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於是我繼續發問:「真的能在天上飛嗎?」
「當然啊!」他看起來非常開心,我覺得他有點開心過了頭,可能因為飛上天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你要是不相信,我帶你飛一次怎麼樣?」
我一開始想:天空那麼高,掉下來怎麼辦?可是又想起那隻貓頭鷹,牠飛上藍天時是那樣快活,絲毫沒有因為曾經掉下來而害怕,也許那真的是一個很美好的體驗。
「⋯⋯可以嗎?」我猶豫著問。
「當然可以!」張服來的眼睛亮晶晶的,整個人都散發著暖意,但跟屋內燃燒著的暖爐不一樣,而是能夠溫暖人心的,「隨時都可以!不如就明天早上吧?」
「不行。」我搖搖頭,「寒日禮之前都不行的,我得幫忙準備儀式。」
他的好心情沒有被打敗:「那說好了,寒日禮結束,你就跟我走。」
我覺得這個說法好像不太對勁,但沒多想,只是笑著點點頭。
話匣子一開,我們都聊得十分盡興。
張服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知道很多的事,大多都是我不懂的,於是我頻頻發問;在那麼聰明的他眼裡,我的問題應該很笨吧?但他絲毫沒有厭倦或不耐煩,從頭到尾都非常細緻地解答我的疑問,總是說到我能夠明白為止。
另外,他既擅長傾聽,也樂於分享,我們便這樣一直說,說到夕陽西下、月上中天、星光撒滿大地也捨不得停下。
這頓飯是這麼多年以來,我吃得最高興的一頓飯。
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也能像其他人一樣,有個人能陪自己吃飯,熱絡地聊著天,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其實我本來就應該過著這樣平凡但幸福的生活;餐桌對面本來就應該有個人,總是帶著笑容看著我,我們就這樣愉快地度過每分每秒。
是誰呢?那個模糊的影子,我想不起來了。
但此時此刻,是張服來將幻夢中的幸福實現了,我感受到真切的、關於「家」的美好,並且由衷希望這樣的美好能夠一直延續下去。
接下來幾天,我們都是這樣過的。
他一得空便往我這兒跑,幫我打理店鋪,或光顧我的生意。他買了不少食材,我好奇地問他是否會下廚,他神神秘秘地說要找個時間給我露一手,我欣然同意。
我挺期待的,不知道外村人的食物跟我們村裡有什麼不一樣。
某一天晚上,又聊到太晚,我依然邀請他留宿,他便再次留了下來。
但我睡得正香時,張服來卻忽然叫醒我;我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緊張兮兮地問:「怎麼了?起火了?」
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沒有!但我想給你看一個東西。」
他牽著我的手走到客廳,一片漆黑裡,我只看到一點小小的燭光,和燭光籠罩中的蛋糕。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滿懷笑意與祝福地為我唱著歌。
我愣愣地看著他。
昏暗的光影中,他的神情是那樣溫柔,燭光照得他的眼睛好亮,像裝進了太陽、月亮和所有的星星。
而這樣一雙眼睛,竟然這麼專注地凝視著我,視野裡除了我再也沒有其他任何存在,彷彿我就是他的全世界。
我想,在我眼中也是如此。因為他眼裡的我,也正專注地凝視著他。
我們的距離很近,近得我能清楚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正源源不絕地溢流而來,讓我從血液到皮膚都滾燙起來。
可是即使如此,我卻覺得還不夠,只想要近一點、再近一點⋯⋯
「生日快樂!」一曲唱畢,他帶著我走到桌前坐下,「許個願吧!」
我起初還反應不過來,待回過神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席捲上心頭。
但我很快就整理好心情,雙手合十,閉上眼虔誠的默禱:
『希望⋯⋯以後我的每個生日,都有張服來。』
我睜開眼,吹滅了蠟燭,室內驟然伸手不見五指;但身旁的熱源告訴我,他還在。
張服來讓我先閉上眼,他去開燈。
他重新坐下時,讓我慢慢睜眼,映入眼簾的卻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他的掌心。他等了片刻才移開手,然後我就看見他仍然溫柔的笑容。
我感覺臉頰有些發熱,輕咳了一聲,沒話找話地問:「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那天不是看到你的手環了嗎?」張服來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卻為這個答案愣住了,一陣感動湧上心頭。
他那天第一次看到就記住了?
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他採買物品、承諾為我下廚,便是次日發生的事。初次見面,他竟是那麼迅速就決定要為我過生日,還做了這麼漂亮的蛋糕⋯⋯
第一次有人這樣重視我,認真地記住關於我的事,並付出行動使我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幸福。我早已知道張服來生性熱情,卻沒想到他如此的細心、用心,如此的⋯⋯好。
我受寵若驚,不知該如何回應,支支吾吾地,還是問出了我最想知道的問題:「張服來,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次不知所措的換成他了。
「我⋯⋯其實⋯⋯我⋯⋯」他深吸一口氣,非常鄭重地說:「晨子,我有個生日禮物要送給你。」
他的神情十分激動和緊張,我不知道這些情緒為何而來,心卻也被他感染而跟著躁動起來,一下一下猛擊著胸口,甚至讓我隱隱作痛。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
一條掛著小柚子的手環。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呆愣著。
「我回來了⋯⋯」他聽上去要哭了,眼淚卻是從我的眼睛裡流了出來,而我直到他的手貼上來才發現原來是我哭了,「別哭,我回來了⋯⋯」
原來,我真的能找回那些失去的東西嗎?原來,我這輩子還能夠享有這樣的幸福與美滿嗎?
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而他也緊緊地抱住了我。
他身上是那樣的溫熱,像一道只照向我的陽光,讓這十三年的空白變成一條璀璨耀眼的康莊大道,讓一切孤獨都只是為了奔赴今天的這個擁抱。
再也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將我們分開,再也不要有任何人事物將我們分開⋯⋯
「轟!」
什麼東西倒塌的聲音嚇了我一跳,讓我驟然清醒,那些真真假假的過去迅速褪色、隱去,最終什麼都不剩。
我眨眨眼,看向眼前的桌子──哪裡有什麼生日蛋糕?連張服來都不在。
而且當年,我們根本沒有相認,那只是入夢儀式裡一次殘忍的玩笑。
呼嘯的狂風像是誰在哭泣,我再也不願意枯坐在冷清的餐廳裡,將冷掉的茶水一飲而盡,回了房間。
但躺在床上,無數虛實交錯的記憶仍然揮之不去;在那些斑駁的影像裡,我無能為力地發現──張服來依然佔據了絕大多數畫面。
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熱情,他的溫柔,甚至是⋯⋯他的絕望。
七年前的最後一天,我始終不願意再記起,可是有些東西永遠都是那麼刻骨銘心,痛苦更是如此。
那天本該是和有張服來陪伴的每一天一樣平淡卻充實──而且我們說好了,寒日禮結束,他便要帶我飛一次。
但人為動了手腳的籤筒便暗示了三面羊並非超脫俗世的神聖存在,而是凡人的私慾作祟。
當時的我還無法想到那些更深的罪惡,只是一心想救桃子,未曾想過十三年的虔誠換不來一次赦免,就這樣輕易地被推上祭台。
我還記得我喊冤的聲音如何被祭司助手憤怒的指責掩蓋、張服來緊緊抓住我的手如何因為村民的阻撓而被迫鬆開。
我還記得我看向他的最後一眼,他淚流滿面、聲嘶力竭,甚至好像比我還要絕望。
我伸出手,這是一雙粗糙的手,它被火燒過、被重物砸過;受過傷、流過血,每一條掌紋都寫著生活的艱辛;可當我握緊它,就好像握緊了張服來那骨節分明、寬厚有力的大手,好像他從未離去,他的溫度還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每當我以為我忘記了他,他就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治療中痛不欲生的時候、復健中艱難前行的時候⋯⋯
就和我們相識時一樣,他是那輪出現在最寒冷時節的暖陽。
可是七年前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可以毫無顧忌地和他相處;如今知道了他是因為將我誤認為親人才對我如此的好,我又怎麼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不屬於我的東西?
看著他因為我的謊言而歡喜或悲傷,我便愧悔難當──可是我又怎麼忍心對張服來說「我不是你哥哥」?
我不是柚子,我只是他的替代品。那真正的柚子去了哪裡?他明知道淨化是不好的事,卻甘願替弟弟受罰;這樣愛張服來的哥哥,如果還活著,怎麼會讓他這麼多年都孤身一人?
張服來要怎麼面對,當他離開羊不哭村時,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注定了?
就算被大火焚燒,我也沒有覺得自己命不好;但一想到加諸在張服來身上的苦難,我就忍不住為他感到難過。
命運為什麼要這樣苛待一個人,哪怕他什麼都沒做?
三
不知想了多久,突如其來的急促敲門聲終於將張服來的身影暫時從我腦海中驅散。
我起身去開門,卻是一臉焦急的勛火燒。
他看到我的時候似乎鬆了口氣,說道:「出事了,郭打聽死了。」
「什麼?」我驚訝地問,第一時間就越過他的肩膀去看對面那扇緊閉的房門,同樣住在一樓的何好眠正在敲門,不知道張服來怎麼樣了,「大家都還好嗎?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何好眠在106的密室裡發現了他的屍體,具體什麼情況他說等大家集合了再說明。」勛火燒靜默半晌,輕聲問道:「你還好吧?」
「我?」我的眼神頻頻瞄向對門的情況,沒有細想他的問題,只是隨口答道:「我沒事。」
勛火燒突然徹底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不得不與他四目相對──看著他的眼神,我突然意識到他真正想問的是什麼:
那天之後,你還好吧?
「勛總,我真的已經放下了。」我無奈地道,「你不需要愧疚,我也不需要你的補償。」
勛火燒皺了皺眉,挺拔的身姿依然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一樣攔在我身前,顯然他並不滿意這樣的答案。
就在我還想苦口婆心時,勛火燒卻驟然被一股力量狠狠地推開了,踉蹌幾步險些跌倒,於是他對來人怒目而視──正是張服來。
不知何時過來的張服來將我護到身後,聲音裡顯而易見地燒著火:「你他媽又想對晨子做什麼?我警告你最好離我們遠一點,否則下次就不只是一杯水了,我絕對讓你這個死一萬遍都不夠的王八蛋生不如死!」
勛火燒的臉色更加陰沉,想來他從未被如此羞辱過,還是當面指著鼻子罵,恐怕稍早之前的那杯水已經耗盡了他的耐心。
我連忙開口:「我們趕快去找其他人吧!」
勛火燒和張服來互瞪著彼此,如果眼神能殺人,他們一定已經把對方千刀萬剮了;但所幸終究沒有爆發更激烈的衝突,而是有驚無險地和蓉一麥大視界會合了。
眾人集合後,何好眠解釋說自己有事找郭打聽,到206找人,人不在;他出於好奇便下到了禪室,又憑藉在入夢儀式裡獲悉的資訊,用正確的方式打開了密室的門,這才發現他的屍體。
這個說法實在很難讓人信服,但大家看來都不太在意,唯獨對何好眠提議的蒐證尋兇興致高昂。
我想起自己房裡的那幅畫,屆時一定會被翻出來的,但眼下這樣的情況,我沒有任何理由反對,於是只能惴惴不安地同意了。
我隱秘地瞄了張服來一眼,卻發現他也在看著我;我立刻偏過頭去,不敢和那雙眼睛對視。
四
我們商量好用抽籤決定搜索房間的順序,張服來正好就在我之前,是第四個。
我的心神如同被放在油鍋裡煎,實在無法專注做任何事,只是在表面上故作鎮定地翻找大家的私人物品、聆聽他們這七年的故事,走完像入夢儀式裡那套機械式的流程。
一直到我們走進張服來的房間,我才勉強脫離那種靈肉分離的狀態。
房間裡那股淡淡的酒味縈繞在我的鼻尖,讓我有些不舒服。此時我沒多想,然而蓉一麥卻很快從張服來手機裡翻出他與郭打聽不能為外人道的聊天記錄。
「你酗酒?」蓉一麥叫道,「還手抖⋯⋯你這怎麼開飛機啊?」
我的身形僵硬了一瞬,瞪大了眼睛看向表情十分心虛的張服來。
我從蓉一麥手中接過手機,仔細讀著郭打聽威脅他的字句和那些把柄,越看越心驚。
「你怎麼能──」我本想再更嚴厲一些,但見他低著頭,時不時偷偷看我一眼,像隻犯錯的大狗,人高馬大的卻那麼輕易就讓人心軟,便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語氣,語重心長地勸他:「服來,你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嗎?這會毀了你的。」
「我知道。」他的聲音悶悶的,聽上去那麼可憐,那麼委屈,「可是⋯⋯我不喝酒,就開不了飛機了。」
我愣了愣:「什麼意思?」
「火。」他艱難地說,「我一看見火,手就會發抖;可我一閉上眼,眼前就全部都是火。那場火好大,我、我真的好害怕⋯⋯我拼了命地在火場找你,卻只找到你的一隻鞋子。我那時候寧願⋯⋯寧願和你死在一起⋯⋯」
看著他渾身發抖,全然不似作假的恐懼,我心痛到幾乎站不穩──為什麼我不是他真正的哥哥呢?
我開始後悔答應蒐證,我怎麼能夠忍心在知道了這件事之後還將殘忍的事實告訴他?
他為了我患上這樣的疾病,差點就毀了他夢想的職業,我⋯⋯我要怎麼回應這份感情?
然而最可悲的是,我不能去回應。
但是,我再也無法袖手旁觀,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想要擁抱他的雙臂。
張服來顫抖的身軀漸漸平靜,他用力地回抱住我,力氣異常之大,勒得我近乎窒息,但我不願意、不能夠放手。
「都過去了。」我用彷彿透支生命的力氣緊緊抱住他,即使這樣只會給我們帶來更深的絕望,但要我再對他的歇斯底里視若無睹,我真的做不到,「別怕。」
他抱著我痛哭失聲,好像要將這七年沒能說出口的話,全都化成淚水,盼望著能夠熄滅那場在他心裡燒了七年、從未被消滅的大火。
而他滾燙的眼淚流進我的衣領,流過我背上嶙峋的傷疤,就好像七年前那場大火重新落在我身上,灼燒著我的心、我的靈魂,疼痛是那樣真實,真實到我幾乎要落淚。
但我不能哭,我沒有那個資格。
等到潰堤的情緒疏濬了大半,他才慢慢抬起頭,留下我濡濕一片的肩膀和那張淌滿眼淚的英俊臉龐作為感情泛濫成災的鐵證。
我心疼不已。抬手撫過他哭得通紅的眼角,擦去將落未落的淚珠。
「都沒事了。」我對他說,似乎也是在跟自己說,「會沒事的。」
他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好亮,依然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我在他的眼裡看到自己的倒影,依然那樣專注地凝望著他。
時間彷彿靜止了,天地間好像只剩下我們。
「晨子。」他喚道,無論是表情或言語都那麼依戀、繾綣,「我很想你。」
我的心跳得很快,那句「我也是」彷彿要跟著不安份的心臟一起蹦出胸腔;但我死死地攥住了它們,即使這樣做使我的靈魂都被攥得發痛。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開心?」張服來傷心地問,「你難道一點都不想見到我嗎?」
我無奈地發現我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沒有。」
「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看來他真的要刨根問底了,「為什麼什麼事都不跟我說?」
「沒有。也沒有什麼事都不跟你說⋯⋯」我知道這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但我還能說什麼?
張服來的臉上又浮現那種招人心疼的表情,我只能補充道:「我只是有點累,記得何好眠說過的入夢儀式的副作用嗎?」
「好吧。」他勉強接受了這個答案,「等回家了,你好好休息,我要給你好好補補,你這都瘦成什麼樣子了⋯⋯」
他突然沒聲了,半晌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問:「你這七年,過得還好嗎?」
還好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提問的人是張服來。他沒有對不起我什麼,甚至他也是受害者,我無法像面對勛火燒那樣迴避問題,可是實話必定使他難過。
而我不想讓他難過。
但我也很難再對他說謊了。
「對不起⋯⋯」他從我的沉默中讀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那天⋯⋯」
我伸手覆上他的嘴唇,認真地說:「和你沒關係,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也不應該怪你。這是我的命,我認了,你也不要再困在從前,好嗎?」
「這怎麼就是你的命了?」張服來抓住我的手腕,神情激動,「人是勛火燒殺的,罪是他們三個栽贓給你的,跟你有什麼關係?你不用怕那個姓勛的,我一定會狠狠教訓他!」
「服來。」我按著他的肩膀,直到他的情緒平復,才慢慢開口:「我真的不怪任何人,也不恨任何人,你不要為了我做傻事,好嗎?」
他抿了抿唇,勉為其難地點頭了。
看著他明顯不服氣的模樣,我在心裡嘆口氣。
張服來,我實在欠了你太多⋯⋯請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不好?
等到我們的狀態都恢復正常,我才去開門,滿懷歉意地將特意留給我們空間的眾人重新請了進來。
但再度開始蒐證之後,大家接連發現大視界小說盜版橫行和蓉一麥店鋪起火的始作俑者都無一例外是張服來,我才驚覺整件事早已經在七年前就徹底失控,這使我越發心神不寧、惶惶不安;而那張寄貨單的出現,更是讓我如墜深淵。
「這是什麼?」勛火燒拿著張服來寄給小雪三面羊圖片的證據,火冒三丈地向他討要說法,「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不要以為你是晨子的弟弟我就不敢對你怎麼樣!」
「沒錯,是我幹的。」張服來理直氣壯的態度和冷血的話語使我渾身發冷,「勛火燒,看著自己愛的人遭受痛苦,自己卻無能為力,這滋味如何?」
「別說了。」我再也聽不下去──小雪是無辜的啊!「別說了!」
張服來如我所願地停止了挑釁,但勛火燒攥緊的雙拳和粗重的呼吸昭示著他的忍讓已經到了盡頭,只是他強忍著沒當場把拳頭轟到張服來臉上。
我站到張服來身前,任由他拉拽也絕不後退半步。
「勛總,你要打就打我吧,他都是為了我才傷害小雪的。對不起。」
張服來急喊:「你跟他道什麼歉!」
勛火燒緊盯著我,我無所畏懼、不避不讓地和他對視。
最終,他還是退讓了。
「算你有個好哥哥!」他咬牙切齒地對張服來道。
五
張服來的房間搜得差不多了,何好眠提議大家先休息一會兒;勛火燒痛快地同意了,草草點了個頭便拂袖而去,其他人也很快就散了。
我本來應該為這個緩刑而暫時鬆口氣,但眼下我完全沒有這個餘裕。
我知道我沒有什麼資格去教育張服來,可是他做得實在太過火了,於是在短暫的猶豫過後,我還是留了下來。
最後一次,讓我使用這個偷來的哥哥的權利吧。我想柚子不會願意看到張服來變成這樣。
我也不願意。
剛才我們還在這間房間裡緊緊相擁,但此刻我看著他,明明只有一臂之遙,卻遠得像隔了一整個星球。
張服來看上去緊張而不安,我想是因為我的臉色必然不算好。
我嘆了口氣,道:「張服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他們不那麼對你,我當然不會這麼做。」他依舊毫無悔意,只是沒表現得那麼明顯,「這是他們應得的。」
「那小雪呢?」我問,「她跟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為什麼要傷害她?」
「⋯⋯她是勛火燒的妹妹,只能算她倒楣,有這麼一個哥哥。」
我深吸一口氣──接下來要說的話,實在太傷人:「那麼你遷怒小雪,和勛火燒對我做的事,又有什麼不同呢?」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但我知道我再不能心軟,因為我很快就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說這些話了。
而這些話對張服來很重要。
我滿懷悲傷地說了下去:「張服來,不要為了我做這樣的事,總有一刻你會知道,這一切都是錯的。」
而我害怕你承受不了代價。
他好像還要反駁什麼,可是我再也看不清了。我的視野裡一片模糊,四周靜得好像能聽見我的眼淚點點滴滴砸在地板,碎成無數瓣的聲音。
張服來微微顫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什麼安慰的話都進不了我的大腦,因為我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我好希望,我真的是你的哥哥。
六
可是我的願望終究是無法成真的。
當何好眠來敲門時,我知道這段錯誤的親緣關係是時候該畫下句點了。
只是,看著為我擔憂的張服來,我真的,真的很捨不得。
我打開自己的房門,看著大家魚貫而入,然後開始例行性的翻找,心緒卻意外的平靜。
也許是因為剛剛才哭完一場,也或許是因為在這樣無可挽回的局面之下的無能為力;總之,我沒有最一開始想像的那麼提心吊膽,只有深深的茫然。
我彷彿被一分為二,一半站在這裡,卻全然沒有自我意識;另一半漂浮在虛空之中,以第三人稱看著這一場鬧劇,卻感覺一切都是那樣古怪和不真實。
我渙散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小小的房間裡徘徊,直到對上張服來的眼睛,才慢慢找到焦點。
他看向我的眼神彷彿蘊藏了世間最大的傷痛,讓我的心也跟著揪緊。
他走了過來,我才看清他的手上拿著的東西──是我的病例。
「⋯⋯疼嗎?」他的嘴唇顫抖著,臉上血色全無,每個字都說得艱難,「很疼吧⋯⋯」
是啊,怎麼能不疼呢?
火災的時候燒去了一層皮,清創的時候又被剜去了一層皮,在醫院的每一天,我都疼得寧願死在火場裡。
可是看著他的眼神,比那些過去更讓我疼痛。
我多想告訴他,我不是他應該在乎的那個人,不要再為我傷心難過,不值得;可是我騙不了自己,在醫院那昏暗的三年裡,他依舊是我唯一的太陽。如果不是他朝氣蓬勃的生命力托著遍體鱗傷的我,我也許就撐不下去了。
所以我好希望能名正言順地待在他身邊;可是我現在知道了,命運的饋贈早已標好了價碼,我們都負擔不起,所以從七年前開始就是錯誤。
「咳咳!」大視界的咳嗽聲非常之大,便是故意要拉回我們的注意力。見我們都如他所願地看過去,他便煞有介事地說:「哥兒們,你啊,一往情深可不要認錯了兄弟!」
我的心臟驟然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掐住。
張服來對他沒什麼好臉色:「你在說什麼?」
他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資料夾,我的呼吸輕到幾乎消失──我的畫就放在那裡面!
那幅描繪了也許是真正的我的畫,是我在茫茫人海裡僅有的錨;然而它也將是一記重錘,會狠狠地擊毀這場幻夢。
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因為大視界看上去越發正義凜然,似乎認為自己制止了一樁惡行。
「你看!」他卻沒有要打開資料夾的意思,而是指著我貼在上頭的姓名貼,「這個人不是晨子,他叫晨心!」
我啼笑皆非,很快解釋了緣由;大視界還是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但張服來一句粗魯的「滾一邊去」就把他嚇跑了。
「傻逼。」他嗤笑一聲,又轉回來問我:「你怎麼不告訴我你改了名字?我還一直叫你晨子⋯⋯」
「沒關係的,這不重要。」這場烏龍讓我暫時鬆了口氣,但也只是暫時,因為大視界早晚還是會翻到那個真正致命的鐵證。
「怎麼不重要?」他按著我的雙肩,認真地看著我,「只要是關於你的,對我來說都很重要。」
我怎麼能不感動呢?可我的心卻也因此越發沉重。
接下來我都處於焦慮萬分的狀態,但直到我為數不多的行李被翻完,那張畫都沒有出現。
雖然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但另一種不安油然而生──我的畫去哪裡了?那是我找到真正的自己唯一的線索,無論如何不能丟失。
我正想著要怎麼脫離大部隊去尋畫,不知何時出了門的勛火燒卻從容地進了門,擋住了出口。
他看著張服來的眼裡滿是古怪的笑意,張服來挺直了背脊,緊盯回去的目光中敵意濃重。
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勛火燒也曾用這種眼神看過我,我覺得那會帶來不幸。
「你擋著門幹嘛?我們都搜完了。」蓉一麥不滿地道。
「搜完了嗎?」他輕笑出聲,「我看未必吧?」
「你這個一點貢獻都沒有的天龍人還敢說這種話?」張服來冷冷地嗆了一句。
但勛火燒這次沒有露出被冒犯的怒容,只是緩緩地把一隻刻意藏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莫名其妙消失的畫,就在他手裡。
「我的貢獻這不就來了?」他晃了晃手中的畫,「幫晨子,哦不,阿魏,擺脫你這個假弟弟。」
「你他媽在說什麼鬼話?」張服來越發不耐煩,似乎恨不得把他揍一頓扔到一邊去。
勛火燒沒理他,反而轉向我,相比看張服來的時候,眼神堪稱溫和:「晨子,你不解釋一下這幅畫嗎?」
我低著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姓勛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張服來怒道,「還有,他叫晨心,別一天到晚瞎叫!」
看著他替我出頭而不惜與勛火燒結仇、想起他為我復仇的瘋狂之舉與因我而生的無數傷痛,我知道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即使,這還是會讓他痛不欲生,但也許真的好過錯付真情吧?
他已經為了這段虛假的親緣關係犧牲了太多,我不能再霸佔著這個不屬於我的身份了。
是時候該和這個「弟弟」告別了。
「這是⋯⋯我被淨化之前的記憶。」我不敢看張服來的眼睛,但也能感受到他那能將我燙傷的目光緊緊盯著我。
「⋯⋯什麼?」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好空洞,「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根本就不是你哥。」勛火燒冷酷地宣告。他又掏出一本小冊子,繼續充當殘忍的劊子手,「這是我從郭打聽,應該說T集團的首腦阿特房裡搜出來的豬仔名單,187年有個叫阿魏的小朋友在銀杏大道被拐走。看看這幅畫的內容,雖然你酗酒又手抖,但應該沒瞎吧?飛行員。」
張服來粗魯地搶過那幅畫和那本小冊子,用那雙能夠在高空中清楚視物的眼睛仔仔細細地、來來回回地看著它們,彷彿多看幾眼,就能改變事實。
最終,他看向了我。
他的聲音乃至全身都開始顫抖:「如果這是你被淨化之前的記憶,為什麼是高樓大廈?」
「也就是說,」何好眠冷靜地說出了真相:「晨心其實不是橙子也不是柚子,而是某個城市裡長大的孩子──就是這個阿魏。」
我終於鼓起了勇氣,看向那雙曾經熠熠生輝的眼睛──此時此刻那雙眼裡一片荒涼,就像羊不哭村被大火燃燒後的廢墟;但他仍然抱有一絲期待,乞求地看向我。
但我不能再說謊了。這個錯誤傷害了他太多、太久,我再不忍心,也不能在鐵證面前粉飾太平了。
「所以,我可能⋯⋯不是他的親人。」
張服來像是一瞬間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氣,幾乎要跌在地上,我趕緊上前扶他,卻被狠狠推開。
「你幹什麼?」勛火燒上前接住我,怒道:「就算晨心不是你哥,難道他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
但張服來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用通紅的雙眼瞪著我,像垂死掙扎的猛獸怒瞪著重傷他的獵人,意欲蓄積最後一擊的力量要玉石俱焚。
如果他想做什麼,無論什麼,只要他能好受一點,無論什麼我都毫無怨言。
但他最終什麼都沒做,而是轉身離去,再也沒看我一眼。
但我分明就看到從他眼角滑落的淚水。
可是,我再也沒有立場去擁抱他了。

airspeedvelocityofanunladenswallow (Guest) Mon 03 Nov 2025 11:56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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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normalAndiee (Guest) Sun 09 Nov 2025 12:1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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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laKat (Guest) Sun 09 Nov 2025 08:02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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